門外一株合歡樹(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1569 字 9個月前

從窗縫瀉入司機老趙和公務員胡嬸的逗笑聲。這說明爸爸在家。

爸爸一定是清晨才回來的。可以想見他的倦容。此刻,他或許已經進入浴後小憩了吧?

爸爸剛開完一個重要的會議。會議的消息業已在剛才電台的新聞廣播中報道。我是為了對表才打開床頭櫃上的收錄兩用機的。沒有聽完報道我便改放錄音,我翻了個身,使自己枕得更舒服些,一邊聽著德彪西的象征派音樂,一邊繼續看手中的。

我聽見屋門響一下。誰這麼討厭?我不想起床,不想洗漱,不想吃早點,當然更不想聽媽媽或者彆的什麼人的嘮叨。

我聽見一聲呼喚。這聲音令我詫異。我本能地把手中的塞到了枕頭底下,轉身坐了起來。

進來的是爸爸。他穿著銀灰色的對襟毛線衣,拖著草編拖鞋,大約剛剛刮過臉,他身上發散著一股清爽的剃須膏的味道。

他坐到我床邊的電鍍折椅上,把錄音機的放音量旋小些,問我:“這是什麼音樂?”

“法國印象派音樂大師德彪西的‘海的素描’。”我告訴他。一邊鎮靜地穿著衣服。

他便又把音量調大些,諦聽了一陣,微笑著說:“這就是***咒罵過的德彪西嗎?啊,‘海的素描’……”

在我站起來穿褲子的當口,爸爸從枕下翻出了那本我從他書櫃裡偷出來的《金瓶梅》。

我注意觀察著他的表情,“先發製人”地說:“我二十三歲了,爸。該讓我懂得世界上的一切了。”

爸爸摩挲著書皮,猶豫地說:“可是這本書,你們青年人……”

“我們青年人並不都是一種狀態,一個水平,”我截斷他的話,衝動地說,“您以為我是為了琢磨那些‘此處刪去一百二十九字’的地方,才來讀這本書的嗎?”

我以粗魯的動作穿上毛線衣,準備同爸爸辯論到底。但是他拍著書皮,回憶了一下,藹然地說:“我偷看《金瓶梅》的時候,比你還小一歲。”

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把《金瓶梅》又塞回到了我的枕下。我忍不住微笑了。心裡頓覺鬆弛了許多。

“你每個星期日,都是這時候才起床嗎?”爸爸站起來,替我打開窗戶。一股潤澤的早春氣息撲進了屋來。

我樂於在這一點上做自我批評:“如果沒有人來叫,那就比這還要晚。”

爸爸嚴厲地望了我一眼,我趕緊跑到盥洗室洗漱去了。

洗漱既畢,回到屋裡,隻見爸爸依然站在窗前。他雙手背後,望著窗外什麼地方——也許是院東那幾竿綠竹——並不轉過身來,問我道:“今天你是怎麼安排的?要溫**學裡的功課,還是要去會你的朋友?”

我回答說:“都可以安排。也可以都不安排。”

爸爸轉過了身來,平靜地囑咐我說:“那好。上午你陪我出去轉轉,下午再溫習功課。”

我頗為吃驚,一霎時無以應對。

爸爸讓老趙把小轎車停在了一條小街街口的空地上。老趙什麼都沒有問,這當然是他的一種工作習慣。我也什麼都沒有問,因為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何必沉不住氣。

“陪我散散步吧。”爸爸隻說了這麼一句,便領著我款步朝小街裡麵走去。

這是一條很僻靜落寞的小街。彎了幾彎,出得小街,眼前頓時開闊起來。原來呈現出一片湖水。我很驚異於湖冰融化得這麼早。湖邊的鐵欄不大完整,一般粗的白楊樹環湖而立,幾隻麻雀啁啾著追逐於尚未發芽的樹杈間,晴朗的灰藍色天空,倒映於還浮著殘冰的湖水中。遠處的鐵欄邊有幾個人在垂釣,近處的湖岸上有幾個兒童在放最簡易的“屁股簾”風箏。一陣抖空竹嗡嗡聲傳來,夾雜著幾聲爆竹響。

這裡的空氣是清新的,氣氛是恬靜的,但是我不理解爸爸為什麼這個時候要帶我到這裡來散步,因為倘若他圖的僅僅是清新恬靜,他儘可以讓老趙把我們送到玉皇山一類的地方去。

我望著爸爸儀表堂堂的側影,默默思索著。我前一陣看了不少新出現的文藝作品。有許多作品試圖刻畫和我爸爸級彆相同或稍高稍低的乾部形象。而我看了總忍不住啞然失笑。這些角色或者被表現為離開小轎車就活不下去,或者被表現為硬要同普通群眾一起擠公共汽車。因此我總有一種看“卡通片”的感覺。事實上像爸爸這樣的乾部是一種非常複雜的角色。昨夜他還在某個神聖的地方開會,那可能是近二十四小時內世界上最重要的會議之一;今天上午他卻來到這最平庸的地方散步,並且帶著同他隔膜甚深的兒子。

我在爸爸左側稍後的部位上與他持保著同速,同時輕輕用口哨吹著《讓雨把我淋濕》,心中發誓絕不頭一個開口。

到底還是爸爸首先同我講了話。他的話很怪,我聽見他問我:“這一向你晚上睡得好嗎?做夢不做夢呀?”

我懷疑這問話裡潛藏著某種深意,考慮了一下,才慎重地回答說:“我一般都是‘黑甜一覺’,偶爾也做夢,可是一睜眼,就把夢全忘光了。”

爸爸走近湖邊鐵欄,朝對岸眺望著。對岸的天際輪廓線是一座新建的高樓和一片灰瓦舊房勾出的“凸”字形,並不怎麼爽目。

爸爸並不看著我,盤問說:“你媽媽告訴我,你談上戀愛了。那女孩子果真比丹麗強麼?”

丹麗是爸爸媽媽老戰友耿伯伯的女兒,我們倆同歲。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爸爸媽媽同耿伯伯耿伯母帶著我倆遊故宮,進了太和殿,我和丹麗高興地在光滑潔淨的青磚地上各翻了一個筋鬥,兩家的家長都笑彎了腰,耿伯伯望著金漆寶座說:“退回四十多年,你們這樣大鬨金鑾殿,是要殺頭的哇……”說完又笑得喘不過氣來,於是我同丹麗嚷著:“誰敢殺我們的頭!”又各自翻了一個筋鬥……

我們倆小學一直在一個班。沒等上到小學畢業就趕上了“大革命”。耿伯伯在“大革命”還沒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畏罪自殺”了,耿伯母打人了不許回家的“勞改隊”,有一段時間丹麗就住在我家,我媽媽總算每天能從“牛棚”回來,眼裡掛著血絲,照料我們一下……

但是這一切都像一場已經過去的噩夢。如今的丹麗,女式軍裝敞開的衣領裡露出鵝黃色帶黑花紋的毛線衣,她已經是一名作風潑辣的見習軍醫,衣兜裡總揣著聽診器,到了我家,媽媽總是百依百順地任她聽了前胸聽後背,迷信於她那些一套一套的醫學術語。媽媽也曾建議她給我聽聽心肺,她便命令我撩起衣服,我給了她一句難堪的話,她便舉著拳頭咯咯咯地笑著繞桌子追我……

爸爸媽媽,加上耿伯母,自然都希望我們能戀愛、結婚。我不知道丹麗對我的“抗議”和嘲笑裡是不是也包含著這樣的意思。

可是我必須這樣回答爸爸:“她不一定比得上丹麗。我願意和丹麗做一輩子朋友,卻不願意和丹麗結婚。我不愛丹麗,我愛她。”

爸爸雙臂張開,扶住湖欄,依舊朝對岸眺望著,繼續問我:“這個‘她’什麼地方打動了你呢?你該不是一時的衝動吧?”

我眼前浮現出了“她”的麵影,她的家庭和本人身份都比丹麗低微,她同我的感情是在農村插隊時潛伏、在上大學後萌發的。儘管校領導用了許多愚笨的辦法來禁止同學們談戀愛,像我和她這樣的戀人卻班班皆有。其實戀愛是不應也不能禁止的,應當禁止的是荒廢學業,而明智的戀人是不會因戀情而放棄事業上的奮進的。我不知道爸爸是否懂這個。他應當比我們大學裡的那些冬烘先生們高明一點。

對於爸爸的提問,我本想做出否定性的回答,我的性格卻促使我偏做出了肯定性的回答:“我也說不清‘她’哪點兒打動了我。我愛她,純粹是出於一種衝動。”

爸爸把臉轉向了我,微眯著眼,深入到斑白鬢角的魚尾紋抖動著。我萬沒想到,他對我的話是這樣的反應:“你真愛她就好。人年輕的時候,這種衝動很難避免。”

我們繼續散步。湖邊的樹木都還沒有抽芽。**裸的枝丫使各種不同的樹木看起來那麼相似,有如雷同化的電影般令人生厭。我不明白,爸爸為什麼對眼前那些沒有葉片的樹木充滿了辨認的興趣。“這是一棵槐樹,唔,國槐;這是一棵歪脖柳,它怕有一百歲了;那邊那棵是什麼樹?你認認,認得出嗎?”

爸爸所指的,是一株立於沿湖小院院門的樹。這株樹有水桶般粗,不甚高大,樹冠上的分權長而平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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