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永昭二十年上元夜,對許多人來說都是漫長的一夜。
受邀來禦苑的命婦小娘子們毫無防備被鄭繁誆騙關了起來,她們大都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嬌娘子,縱使有人心智手段都不淺,可麵對舉槍持刀的絕對武力,也隻能識時務順從。
所幸沒多久東宮屬官便帶著禁軍將她們救了出來。
命婦們戰戰兢兢被護送回府,包括公主郡主們在內,全送出了皇宮。
男賓這邊要比她們狼狽許多,衡王想伺機鏟除永昭帝禦下的忠臣,比如容相便首當其衝,若非太子派人護得及時,不止是雙腿受傷,其他朝臣便沒有這麼幸運,一些官員包括勳貴當場斃命,還有一些被混亂牽連意外身亡,受傷的也有不少。
都需太子出麵安撫解決。
傅卓謝元崇等東宮屬官帶五城兵馬司巡遊街道把守城門,以防有人趁機作亂,同時抓捕衡王藏在城中的部下。
南若雖守在永昭帝床前,但鑾儀衛並沒有閒著,太子負責收拾衡王的人手,鑾儀衛則負責抓捕鄭繁相關官員,譬如作為她和衡王溝通橋梁的建昌侯,包括其子孫和禮,一道被關入鎮撫司,等永昭帝醒來再做發落。
皇後謀逆一事並未傳播出去,一來是太子的命令,二來也是在場諸官不願說出口,難道要說皇帝的功績來自皇後,皇後一個女流想稱帝?對根深蒂固男尊女卑的他們而言,簡直荒唐,壓根不能接受,更彆說傳播出去,一個個不用太子吩咐都閉緊了嘴巴,傳出去豈不是叫人看笑話。
外頭便隻知今夜是衡王作亂,縱使心中有疑惑也都壓了下去,謀逆一事能不摻和就不摻和,各家紛紛閉門謝客紮緊籬笆。
一時間京城風聲鶴唳。
容相雙腿不便挪動,暫且留在了禦苑,他對守在門口的一排內侍視若無睹,捧著書冊神色自若。
周保將方才紫宸殿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聽到皇後自爆來曆這段,他神情怔了怔,原來此繁非彼凡,原來如此。
“……殿下叮囑叫相爺安心養病,聖上還念叨著相爺,等著相爺去開導。”
容相翻書的手頓了頓,道:“公公告訴殿下,臣明白。”
周保行禮離去。
容相捧著書冊半晌沒有看進去一頁。
他對鄭繁動過心的。
那年他與還是太子的聖上去江南,不幸遇到疫病被困城中,鄭繁帶著陌寒殤趕來,堅持進入疫區救治,又冒著被追殺的風險揭發地方官員隱匿疫情。
城牆上聖上問她為何如此辛勞奔波,她的回答至今叫他震耳發聵。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哪怕後來起了懷疑,也難忘那一刻她迎著朝陽熠熠生輝的雙眸。
那時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心動。
或許正因震撼太深,後來失望的落差才越大。
原來不是什麼仙妖鬼怪,也不是什麼仙人夢授,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原來如此。
現代……
他咀嚼著這個詞,一時對那個有著瑰麗詩篇與沒有皇帝的世界充滿了好奇。
南宮府。
南宮雲林一口氣喝完茶,由丫鬟伺候著脫了淩亂的外衫,甩掉靴子縮進軟軟的沙發裡,長舒了口氣。
“快,叫人備水,爺要泡澡。”
趙圓山忙張羅起來。
他閉著眼,享受著丫鬟的按摩,緊皺的眉頭卻始終沒有舒展開,腦子裡亂糟糟,一時是方才禦苑的亂境,一時是周保來跟他說的那些話。
鄭凡兒不是鄭凡兒,是鄭繁。
什麼現代什麼古代。
是,當初確實是他用了些手段,將鄭凡兒、哦是鄭繁,推到了聖上麵前,可他對她並非全是利用,他動過真心的。
商賈地位低下,即便他是皇商,在勳貴官宦眼中也要低一等,便是妻子趙氏,也是見了他這張臉被他甜言哄著才收了偏見。
可鄭繁不是,她從未用那種目光看他,他見過的大家千金中,鄭繁是唯一一個,以往不論多麼和善溫慧的小娘子,總會露出或許連她們自個都覺察不到的輕視。
鄭繁看他與看那些官宦公子並無區彆,她從未因他是商人而輕看他,還對他行商稱讚有加,言辭鑿鑿說出了一番國富裕民的論調。
他那時的震撼至今記憶猶新,想著世上怎會有如此懂他的人。
但也正因為這番論調,叫他意識到他守不住她。
他承認他的卑鄙,將喜歡的女子親自送到主子麵前,他期望著聖上和鄭繁不會對彼此心動,聖上隻將鄭繁當做幕僚招攬,可事實恰恰朝著他不希望的方向奔去。
他清楚這場姻緣背後的不堪,所以心中愧疚,這些年他甘願做被人嘲諷的諂媚小人,對榮王與長樂也好過親子,哪怕發覺鄭繁名不副實,也並未像容相那般疏遠。
想到容相,他磨了磨牙根,老狐狸奸詐的很,他分明看到是他自己故意叫刀砍到腿上,這廝就算不是提早知道了什麼,也絕對猜到了有詐,一招苦肉計把自己撇出去,不管聖上他們怎麼鬥,也波及不到容家。
如今太子勝了,老狐狸隻怕更得意了,以太子的品性他這個丞相還會穩穩當當,奸,太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