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柳二太太向徐先生引薦羅美娘時, 也把羅美娘說的那番話複述給她聽過,當時徐先生聽完,隻覺得她還算一個聰明上進的婦人。
鄉下婦人她也不是沒見過, 一開始她答應柳二太太讓羅美娘進學,也隻是好奇想見見有這種居安思危想法的婦人長什麼樣。
當初見著羅美娘時,徐先生雖然也驚訝於羅美娘讀書識字的事,卻還是覺得一個鄉下進城的人家,不會對媳婦讀書的事有多少支持。
這個世道,男子讀書都要家裡有錢才能支持,換到女子身上就更是如此。
這半個月, 與其說是徐先生在考驗羅美娘夠不夠資格成為她的學生, 不如說是她擔心這件事是羅美娘一拍腦袋下的想法,想讓她自個想清楚後知難而退。
就是沒想到,她會契而不舍地給她送東西, 叫徐先生也看到了她入學的決心, 這才點頭應下了。
而叫她更沒想到的, 就是羅美娘說出口的這番話了。
羅美娘說這些話時,不知道是外頭照射進來的光線影響, 還是她今日著意打扮過,在徐先生眼裡, 確實比平時更加光彩照人, 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徐先生這些年不是沒見過好看的人,她以前教過的學生裡,比羅美娘長得好看的也有好幾個,有些人不但貌美,且天資聰明,聞一知十, 可哪怕是這樣的學生,讀書進學也都是在為了成親嫁人做準備。
大抵天下父母對閨女的期許都是一樣的,希望他們學得優秀,以後談婚論嫁時能更有價值,或者是婚後能憑一身才學,和丈夫相知相許,再幫夫家管家理事,交際往來。
世人對女子的價值,似乎全都是以他們依附的男人來判斷。
她開了這麼多年女學下來,唯有羅美娘是這樣的特殊,頂著一個已婚婦人的身份,跟她說,她學習的初衷就是為了見識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此時,徐先生覺得,這個學生哪怕天資平平,卻著實不可小看。
是的,羅美娘覺得自己已經學得不錯了,但是在徐先生眼裡,仍然隻屬平平之流。叫她驚歎的主要是她彆具一格的處事觀點。
不過徐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覺得羅美娘確實有獨到之處,也不會拿出來單獨表揚,她另起了一個話題,道:“你不慕富貴固然挺好,心性也是難能可貴,可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羅美娘想想,還真不知道,所以也很虛心請教。
徐先生道:“你在我女學裡這半個月,就彆說是其它人了,哪怕跟你是鄰居的柳蘭蘭,你們的關係也不如何,你是覺得這些人的年齡配不上跟你玩,還是為自己的年齡自卑不敢跟他們玩兒?”
羅美娘道:“就是覺得沒啥共同話題,且他們瞧我,也跟看猴子似的看稀奇,我主要是為了學習而來,不是為了滿足彆人的好奇心。”
當然羅美娘其實也覺得小姑娘們瞧她的眼神不太禮貌,羅美娘也是個挺有脾氣的人,對這種人,她從來都不屑於一個個解釋過去。
想著這個理由應該不足以說服徐先生,羅美娘又繼續道:“我跟他們也算是兩代人,日常關注的事情也是天差地彆。就是當朋友,也有緣分一說,我覺得我跟這些人都沒啥緣分。他們可能也覺得跟我沒有朋友緣分。”
“哪來的怪想法,你跟他們才差了多少歲。”徐先生先說她一句,羅米恩倒沒覺得生氣啥的,反而為話裡隱隱的親昵覺得高興。
她給徐先生倒了一杯茶,徐先生接過,一笑道:“這就是你局限的地方。交際是一項有用的本領,人活在世上,就是時刻處在彆人的評價之下的。”
徐先生喝口茶,繼續道:“你是不是覺得交際圈子有限,就不需要長袖善舞?”
沒等羅美娘回答,她就繼續道:“你的這些同窗,就是外人看待你的第一雙眼睛。你要能讓他們接納你,對外說你的好話,才是你的本事呐。”
羅美娘是真心覺得這份束脩給得值,關鍵是徐先生說的話,確實叫她有一定的啟發。
徐先生看羅美娘受教,眼裡冒出笑意,繼續道:“何況你介意的這些,你的同窗,以後也是要成親的,總會成為你如今的身份,到那時,什麼兩代人的,就不算是鴻溝了。”
她點點羅美娘的腦袋:“現成的人脈關係,隻要你伸伸手就能得到的交情,你不願去做,在我看來,真不算是個聰明人。”
羅美娘並不是聽不進道理的人,她想想道:“先生說得沒錯,確實是我偏頗了。”
徐先生繼續道:“當然,也有可能你伸手之後,還是有人會看不上你的家境和你的人,但哪又有什麼?這樣的人,你當即就能看清他們的真麵目,以後不再交往就是。而經過篩選出來的,都是可交之人。一旦有了交情,或許就是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的事情,對你難道又有什麼損失?”
徐先生道:“你雖比彆人看事通透,但切不可驕傲自負。世上的人,即使是那些經常給你找麻煩的蠢人,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至少你就沒有他們那種契而不舍無視外界眼光和評價的境界。”
羅美娘思考了一下,覺得確實還挺有道理的,她那嫂子黃氏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所以說,她以後還得學著臉皮厚一點的找事技能嗎?
羅美娘虛心接受了徐先生的教導後,便和她正式立了契約,這又是徐先生另一個奇怪的地方,雖說是女學,但這裡的學生簽的隻是教習契約,而不是行拜師禮。
其實徐先生要是願意收她入門牆,羅美娘也不會不願意,可惜徐先生沒開口,羅美娘也不好意思提。
不過雖然沒拜師,徐先生卻有來有往,送了羅美娘一簍子螃蟹。
掏出四十兩銀票,放下帶來的東西,羅美娘提著螃蟹就高高興興出門了。
片刻之後,徐先生書房裡有個男聲冒出來:“姑媽的學生,挺與眾不同的,要不是成親了,以後成就應該不低。”
要是羅美娘再慢一會兒,就會發現,說話的這個男人,就是她在張玉寒視頻見過的那個俊美的商賈。
徐紹之其實並不是故意偷聽,他翻/牆進來後,察覺到姑媽書房裡有婦人說話的聲音,便自動自覺在院子裡止步,可院子裡太安靜,他又耳聰目明,便把羅美娘出口的話全聽全了。
徐紹之才說完,就被徐先生用手邊的戒尺打了一下胳膊,她淡淡道:“成親難道就是一個女人的終點嗎,女人就是成親了,也可以自己創造價值。”
徐紹之笑道:“是我說錯話了,就跟姑媽一樣,就是從夫家出來,自個也能開女學桃李滿天下,求姑媽原諒我這回。”
徐先生這才道:“不在軍裡,過來北陽府這邊乾什麼?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就說吧。”
聽著徐先生的話,徐紹之便知道這回上門是討人嫌了。
他麵色不變道:“爹發現這邊榷場有人賣糧食和鐵器給北蠻那邊,叫我過來看看,中秋前就來了,就是不敢上門打擾姑媽。”
“那為什麼還過來?”徐先生淡淡道。
“確實有事要麻煩姑媽,我想跟姑媽借一個懂北蠻話的下人。之前我在府學請了一位秀才幫忙,可那秀才給的便宜吃下了,卻隻願意負責原先說好的一畝三分地,叫他再幫個忙偷聽啥的,就不願意了。”
徐紹之說到這件事,還有些氣悶,原本他瞧著那個姓張的秀才在知府麵前乖巧懂事的模樣,還以為是個迂腐好騙的書生,誰知道終年打雁卻被雁啄了雁,那人滑不溜秋的,徐紹之對他著實沒有太大的把握,這才硬著頭皮上門求助。
“我想著,還是得有個懂這邊話的心腹人才行。”
徐先生對著臉皮厚的侄子,借了下人就把他轟走了,原本她跟羅美娘說了一早上的話,心裡挺為有個心性出類拔萃的學生高興,可侄子一來,就把她心情全破壞光了。
………………
其實羅美娘回家路上也覺得,今日這番談話的感覺挺不錯的。
有長輩教導是件幸福的事情,羅美娘不是沒有長輩,可她的長輩,諸如父母和公婆,都不是那種十分有見識的人。
說句實話,張玉寒雖然隻是秀才,還處在功名路的最低端,可她和張玉寒到今日,走的已經是一條雙方長輩都無法給予半分意見的道路,夫妻倆一直都是摸著石頭過河的。
羅美娘並不怕彆人說她有多少缺點,今日哪怕是徐先生把她從頭到尾批評一遍,隻要說得有道理,她也隻會開心。
誰都不是完人,有缺點,才有改進的餘地,而一開始改好了,總比人生路走了一大半,卻發現一直走在錯誤的路上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