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啊,真是一點都不能有壞心思,比如色迷心竅什麼的,很容易就會遭到報應。
此時此刻,薑冉從來沒感覺到鬆北滑雪場的中轉站下來,初中級道怎麼這麼他媽的長——
通常情況下,她如果約了人在山下商業街吃飯,中午人家打打電話給她問她到哪了,她如果剛路過中轉站,會直接告訴對方:到了,兩分鐘你抬頭就能看到我。
現在不一樣了。
她在推坡。
她都不記得上一次這樣後刃推坡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她隻知道推到一半她大腿在打抖,抬頭一看那望不見頭的雪道,頓時感覺臀肌肉都上翹了二毫米,她想撂擔子了……
但是話到了嘴邊,前麵背著手卡著前刃很有耐心地用前刃推坡陪著她後刃推坡的小阿弟卻很有耐心地說:“雙腳發力均勻,推得挺好的,很穩呀,馬上你就能學換刃了。”
“……”
薑冉有種想哭的感覺,這孩子太真誠了——
她懷疑如果現在她兩個刃刻走再在他眼皮子底下蹦個nollie720°,他可能回去就會跟每一個崇禮的雪友說:彆去吉林鬆北滑雪場,雪道上全是女騙子。
她一陣心累,乾脆坐下了,小阿弟彎下腰問她:“累了麼?”
累。
這輩子沒那麼累過。
這些單板滑雪剛入門的能堅持下來太不容易了,健身房靜態深蹲最多兩分鐘一組做個五組,中間還能休息……
擱雪道上這深蹲一蹲就是半小時起步,這誰他媽受得了啊!
新手都是怎麼堅持下來不棄坑的!
薑冉擺擺手,一句完整的話都快說不出來:“換、換前刃。”
小阿弟“嗤嗤”地在發笑,說,累吧?新手都這樣,等會換刃就好了!
薑冉麵無表情地說:“我現在就想學換刃,你教我吧。”
“彆,你這固定器角度還要調呢!”小阿弟扶著旁邊的護欄網,語氣很輕鬆地說,“就這麼直接一順的角度學換刃,你會摔得比剛才卡前刃時候更慘。”
薑冉無話可說,有種無法進步是你的老師覺得你無法進步。
這時候邱年的電話又打進來了,顯然穿著居家服擱山腳下吹西北風半小時這件事讓她無比暴躁,開口就是:“你在雪道上撞死人了?現在在商量賠償善後?”
薑冉舉著手機,瘋狂地瞥好奇低頭看著她的小阿弟,有口難言自己沒撞死人,但是也確實有小小的故事……呃,事故。
也就是關於剛才她有那麼十秒被雪道偶遇的好看小阿弟迷惑了心智,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她這是為了鬆北滑雪場全體女滑手的名譽在努力推坡。
“馬上,”她說,“你去咖啡廳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下來。”
“馬到什麼時候!”
”你朋友扔你推坡還催你嗎?”小阿弟問。
邱年聽見了陌生的少年音,停頓了下:“誰啊?”
“一個,”薑冉哼哼唧唧,“好心人?”
邱年懂了:“哦,狗見了又得發瘋的好心人?所以推坡又是什麼東西?”
小阿弟說:“你讓她彆催你,這東西急不來。”
薑冉已經來不及捂話筒了,電話那邊的邱年聽的清清楚楚,用荒謬的語氣問:“什麼東西急不來?滑雪嗎?我們是在討論滑雪嗎?一個纜車下半段滑了快四十多分鐘,放小學生一節體育課都上完了讓我彆著急?那我不得擔心你還活著不?!”
薑冉的耳朵被她吼得發癢,最後頂不住壓力,讓她把雪鏡放到他們俱樂部的辦公室裡,她自己去拿。
“是哦,早提醒我啊!”
邱年罵罵咧咧地掛了電話。
最後到了山下,回到平地人來人往的人群中,薑冉雙腿發軟差點兒給雪具大廳門口的看門大爺跪下。
在整個推坡的過程中,薑冉了解到小阿弟叫大龍,確實是玩八字刻滑和平花的,說著還給薑冉看了他的抖音主頁,幾千粉絲的小UP主,之前發的視頻果然都是在崇禮的山頂雪場。
薑冉懶洋洋地靠著工具台翻看小阿弟的視頻,看他的Drivespin,他最多也就轉個540°吧,放一般人裡差不多也夠看了,就是速度不快,前麵的270°和後麵的270°銜接有些慢,比較割離。
是因為中間重心的過渡沒做好,一般540°的過度在前腳與後腳之間轉換,他都轉完了重心還是有點靠前,這點不改,接下來想進步到更高的度數就很難了。
薑冉搓著指尖,正考慮怎麼告訴他這件事,又反應過來告訴他乾什麼,她這個好為人師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
在她身後,大龍將她的一順改成了八字,滑雪板翻過來,看著上麵貼了好多品牌的LOGO貼紙,其中還有一枚BC限量版貼紙——
大龍自然認識這貼紙,但目光也就是在這上麵停留了兩秒。
他笑著說:“板看著倒是挺像那麼一回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一身讚助的大神。”
貼品牌LOGO的貼紙在滑雪板上是擁有讚助的滑手們對讚助金主爸爸們的愛與責任。
如今滑雪的人多了,其中不乏有人覺得這樣貼很多貼紙很酷很有個性,到最後就演變成了很多沒有該品牌讚助的人也往板上貼品牌貼紙——
各大品牌倒是樂見其成,畢竟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宣傳,免費的廣告誰不喜歡呢?
至於BC限量版貼紙,最開始確實是比賽拿了名次才有的大佬的身份象征,然而這個貼紙設計實在是太可愛了,所以比較受到女生們的追捧,最後就有一些貼紙定製的店(算是侵權)複刻。
如今雪道上時不時就看見板上貼了這枚貼紙的,大家見怪不怪,都默認是複刻山寨貨。
此時此刻,大龍自然也以為薑冉也是這樣的萌新,哪裡能想到她滑雪板上的貼紙,真是實打實從BC代理商手裡鄭重其事移交的真貨?
聽了他的話,薑冉並不浪費口舌反駁,轉過身,衝他甜滋滋一笑。
垂眼瞥了眼此時此刻躺在工具台上,(15,15)角度的標準萌新專用角度的滑雪板,她收了笑,麵無表情地心想,一會兒還得調回來,家裡調固定器的螺絲刀放哪去了來著?
抱著自己的滑雪板,薑冉和大龍交換了微信,加微信的時候沒忘記對他屏蔽朋友圈,然後衝他擺擺手,說再見。
大龍走了。
薑冉轉頭走向俱樂部辦公室所在的建築。
……
薑冉在俱樂部的辦公室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GrayType-R立在門邊,紅色的板底上的積雪尚未完全消融,部分雪融化了在板下形成了一小攤積水。
茶案邊坐著兩個人,開水正沸,大肚子老板笑眯眯地拎著開水壺往茶壺裡添水,頓時滿室茶香四溢。
他一邊添水一邊對坐在自己對麵的人說:“我們俱樂部活動很多的,和鬆北滑雪場正經合作關係,每年都要來開板儀式刷刷臉……你看啊這就是我們16年那會兒,哎喲那時候大家都好年輕唷!你看看那個穿水手服的好看吧,我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她穿上的,是我們俱樂部的頭牌薑冉姐姐——薑冉,你曉得吧!玩兒一順刻滑的肯定都曉得!”
iPad放在腿上,單手手肘曲起,搭在座椅扶手上支撐著下顎,黑發年輕人神態懶散。
他的頭盔和雪鏡摘下來隨便放在一邊,此時此刻頭發有些淩亂,垂著眼,iPad的光反射照在他本來就很白淨的臉上,那漆黑的瞳眸反射著平板電腦的光,顯得更加明亮。
他神態看不出什麼異樣。
視線仿佛並不經意地從手中那張照片上他唯一有興趣的人身上一掃而過——
照片裡的薑冉看著比現在稚嫩許多,16年,那會兒她大概也才剛滿二十歲,照片裡冰天雪地,她穿著高中生校服那種製服,光著兩條腿卻好像壓根不怕冷。
那時候她頭發還不是現在的長發,頭發長度才剛剛到肩膀,上直發尾自然往裡卷,看著比現在乖巧一萬倍,正經像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大約是這套衣服她不喜歡,鏡頭定格的瞬間,千金大小姐滿臉不高興地把頭撇向一旁。
他唇角無聲地翹了翹。
隻是支在下顎的手將他麵部變化掩飾的很好,無人察覺。
“後麵還有好多照片,你再翻翻。”俱樂部老板熱情地說,“我們每年活動都會留檔的。”
他給北皎倒了茶,後者修長的兩指合並,微曲,輕敲點茶幾。
與此同時他懶洋洋地“嗯”了聲,順勢拿起茶杯抿了口熱茶,一係列動作做完,卻並沒有翻走眼皮子底下這張照片。
一邊把薑冉這個形象刻印機似的刻在腦子裡,一邊禮貌又客氣地扯開了話題:“冬天穿這樣滑,不冷嗎?”
“平時肯定不這樣,那天不是活動麼,拍視頻宣傳就讓他們都搞點特殊的,你看旁邊還有彆的俱樂部小姐姐穿漢服和洛麗塔的嘛——我們怎麼可以輸!”俱樂部老板拍拍肚子,歎息,“現在不成了!現在薑冉姐姐可不得了了哦,俱樂部頭牌,寵壞了,名氣又大,神仙估計都使喚不動她。”
俱樂部頭牌薑冉姐姐一臉黑線地站在門口。
她終於聽不下去了,響亮地咳嗽了一聲。
於是屋子裡二人終於雙雙意識到門口站了個人,剛講完人家壞話的俱樂部老板“哎喲”一聲,一點心虛的自覺都沒有,反而興高采烈:“說曹操,曹操就到啦!”
北皎轉過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人,整個人不著痕跡地僵硬了下。
他沒說話,臉上看著倒是平靜——
隻是一瞬間,原本翹著的二郎腿放下來了,塌著的腰支棱起來,支著下顎的那隻手微微脫離了麵頰,他整個人木這臉,坐直了。
上一秒如同沒有骨頭的大型犬科動物搖著尾巴在自己的地盤上自在又放鬆,現在則活像是見了獵人的獵犬,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約束的被迫乖巧感。
俱樂部老板沒注意到他的變化,薑冉倒是都看在眼裡。
隨手把手中的滑雪板排著那塊貼了BC限量版貼紙的紅樹擺在一塊兒,不一樣長度的滑雪板,兩張BC限量版貼紙卻幾乎是並排在同一個位置。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北皎的目光閃爍了下。
“我來拿雪鏡,”薑冉說,“讓邱年放這了,哪呢?”
俱樂部老板從身後摸出個雪鏡遞給她。
薑冉拿起來,隨便擦了擦雪鏡上的灰,想抬腳走呢,剛轉過身,又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停住。
她回過頭來。
像是現在才注意到屋子裡多了個人,帶著打量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北皎身上轉了一圈:“招新呢?”
話卻是問俱樂部老板的。
老板後知後覺地“啊”了聲,一拍大腿:“是企圖招新……來來來,介紹下,這是崇禮來的北皎——”
“我知道。”
薑冉輕飄飄地打斷他。
餘光看見黑發年輕人抬起頭看向她,她衝他大方地笑了笑,“認識呀,通化還給他頒了獎。”
獎牌現在在她房間裡。
“加了微信。”
時隔兩年再一次地。
“然後躺列。”
正常交流真的不太多,但他最近一次親她應該是三天前,她睡著的時候?
薑冉說完了,好整以暇地站著,看著黑發年輕人的神態伴隨著每一個描述從她嘴裡蹦出來都產生微妙的變化。
最後他背輕輕地靠在椅子上,喉結滾動,微微眯起眼。
似是譏誚,也可能是自嘲,無聲地嗤笑了一聲。
他不說話,歪了歪頭,徹底不見了剛才一瞬間還有些緊張的情緒。
就這坐姿微微仰著臉,似笑非笑地看近在咫尺站著的她——
像是等著她還能胡說八道些什麼。
俱樂部老板哪裡懂這兩人的暗潮洶湧,“哦”了一聲,茫然地問:“那你們挺熟?”
何止是熟。
車輪都碾他臉上了,他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