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小院的灶間裡,十二娘正守著一口鐵鍋,鍋裡燉著新鮮的羊肉和豆腐。
羊肉的油脂香氣混著豆香充斥了整個灶間,小姑娘抄起木勺,送到口邊細細一嘗,頓時被燙得直嗬氣,但又覺得勺裡的湯汁簡直鮮掉了眉毛,舍不得將木勺放下。
“十二娘,彆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沒的燙著自己。”
明遠也一直待在熱氣騰騰的灶間裡,看看燉菜的火候差不多了,才和十二娘一起,把這一大鍋羊肉燉豆腐盛至一隻陶盆裡。十二娘又在盆中撒了一把自家在牆根種下的野蔥,這一陶盆佳肴便是實打實的“色香味俱全”了。
十二娘將陶盆小心翼翼地捧到正廳裡,明遠跟在她身後,感受著小姑娘的興高采烈幾乎朝外溢出來,唇角也禁不住微微揚起。
妹妹明十二娘比明遠小三歲。她原本是明遠的伯父明高禮的幼女。大伯明高禮是明家唯一從軍的,據說在軍中已經得了個武職,但於十年前“歿於王事”,戰死在隴西。
大伯過世之後,喪儀一辦完,伯母便麻溜地改嫁了——這個時代女性改嫁很尋常,而且有權帶走所有陪嫁來的嫁妝。
但年僅一歲的十二娘卻成了麻煩,因為伯母的新夫家不肯再多養一個女孩。
當時舒氏娘子的雙眼已經有些視物不清了,但看十二娘幼小可憐,就收養了十二娘。在後來的十年裡,明遠和十二娘都是舒氏娘子一手拉扯大的。十二娘名義上是明遠的堂妹,實際上和明遠的親妹妹沒有差彆。
一想起這件事,明遠心中就對母親多出幾分敬意——撫養毫無血緣的孤女,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
十二娘將陶盆頓在八仙桌上,又托出一盤炊餅,也就是蒸熟的麵餅,這是長安城裡人家常吃的主食。
明遠去將母親扶至桌邊坐下,為她盛上一碗羊肉燉豆腐,又將炊餅送到她手邊,舒氏娘子就斯斯文文地一口一口吃起飯食。
舒氏給明家帶來的規矩是“食不言寢不語”,所以餐桌上無人說話,隻有明遠和十二娘不約而同地發出暢快喝湯的唏哩呼嚕聲。
舒氏娘子卻似乎滿懷心事,她吃的也不多,小半塊炊餅就著湯水吃完,就放下了手中的湯勺,坐在桌邊,默默“望著”明遠兄妹兩個。
明遠和十二娘都餓了,兩人都是在長身體的時候。他們見到舒氏娘子不再動筷,便風卷殘雲一般,把剩下的食物統統吃完,連陶盆裡的湯水也不剩。
十二娘手腳麻利,迅速收拾了碗筷,送到灶間去。
明遠則伸手去扶舒氏娘子:“阿娘,去歇息嗎?”
舒氏娘子在燈下仰起臉,一對無神的眼睛向明遠這邊轉過來:
“遠哥,你阿爹的信上,真……真的那麼說嗎?”
舒氏娘子對此顯然耿耿於懷。
多年夫妻,她對明高義的了解要比明遠深得多了。
明遠能輕鬆瞞過三叔五叔堂兄弟們,卻騙不過自己母親。
明高義那封信裡,確實是寫明了,如果舒氏娘子願意,可以隨時改嫁他人,他願意寫“放妻書”放人。
明遠心想:這渣爹,能渣成這樣也算是感天動地了,拋妻棄子竟也說得像是一場恩典。
“阿娘,您就算不信彆的,也不該不信阿爹寄來的鹽鈔。他若是不在乎家裡,平白無故捎來這一千貫作甚?”
說來也巧得很,明遠爹寫這封信來,剛好被試驗方當成了“注資渠道”,利用這封信夾帶了一千貫資金給明遠。
原本這渣爹托本家兄弟遞信,應該是想請他們做個見證,誰知這麼一來竟成了妥妥的“炫富”,而且是特地“炫”給自家兄弟看的。早些時候三叔五叔告辭的時候臉色都很精彩。
而明遠此刻拿這價值一千貫的鹽鈔說事,舒氏娘子就再沒法兒反駁,隻能垂首默默坐在燈下,不吭聲。
明遠在心裡歎息一聲。
如此酸楚的滋味他也不是沒嘗過。
否則當初他為什麼要去參加能帶來巨額獎金的比賽?
——肯去參加比賽的人一定是心裡想贏。
明遠默默回憶起自己當初的經曆:從高處跌落、失去一切,為了獎金去參賽……當初他的想法就是贏得那筆獎金,好讓自己順利回歸從前所在的階層。
而現在,他又忽然覺得,階層什麼的,都是虛的。
隻有錢是真實的,有用的,可以辦到很多事,幫到很多人……為國捐軀的將士身後留下的遺孤,留守家庭裡撫養幼子長大的母親,勤奮卻看不清前路的小生意小手工業者,在真實世界裡四處碰壁見不到希望的人……
當晚,明遠躺在黑暗中望著炭盆裡暗紅色的炭,睜著眼,大半夜都沒能睡著——
床太硬,硌的。
*
“尊敬的宿主,早安!”
聽到耳邊的這聲問好,明遠迷迷糊糊地睜眼,覺得後頸柔軟,異常舒服。而他的腰背卻因為床板太硬而酸痛不已。
他一探手,摸到一隻絲綿枕頭,定睛一看竟見到枕頭上繡著“1127”四個阿拉伯數字。
明遠一驚驚醒,馬上想起這也還是在1069年。
金牌係統真是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他,北宋朝那個宿命終點的到來啊。
“走!”
明遠起身梳洗穿衣,穿上他常穿的那件布袍,戴上襆頭,蹬上羊皮靴,將綁帶係緊,然後往懷裡揣上昨天隨信寄來的那一疊鹽鈔。
他今天的首要任務是將鹽鈔兌換成可以日常花用的錢。
鹽鈔就是鹽引,是官府發給鹽商的食鹽“指定兌換券”。
鹽的市價穩定,因此市場對鹽鈔的接受度良好。如今在陝西,它已經成為一種被各方所接受的“貨幣”。在長安城裡,鹽鈔可以方便地兌換成為現銀和銅錢,隻要前往城裡的金銀鈔引鋪,並且願意支付一定比例的“貼水”,就可以把鹽鈔換成真金白銀。
而明遠從“爹”那裡收到的鹽鈔價值千貫,是指付過貼水之後,明遠淨到手一千貫。
金銀鈔引鋪裡的掌櫃驗過鹽鈔的真偽,就問明遠要兌多少,兌成什麼。一千貫的鹽鈔“貼水”不是個小數目,連帶掌櫃對明遠也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
明遠將手一揮:“十串銅錢,二十錠五兩銀錠子,餘下的我先寄存在您這鋪子裡。”
“存我這兒?”掌櫃震驚臉。
明遠點點頭:“因為會儘快花出去。”
掌櫃的震驚臉立即變成了“失敬”臉,畢竟能在短時間內花出幾百貫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銅錢供家中小額用途、日常開銷,銀錠子先存著留待日後的大額開支。至於將大部分錢留在金銀鈔引鋪裡,則完全是明遠不想背這麼沉重的“錢幣”回家。
反正他很快就要把這些錢花出去,為什麼不乾脆留在這鋪子裡,要花的時候再到金銀鈔引鋪來支取呢?
不久,明遠將掌櫃親自畫押簽出的“收據”揣進懷中,出了金銀鈔引鋪。在路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係統1127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