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溫和地笑著,看著他們一一坐下,才緩緩開口:
“各位是我門下天賦才具最為出色的子弟,昨日已考較過了。”
明遠聽見,便覺臉上微熱。他是靠道具才通過考驗的,種建中說他“欺世盜名”,也並未說錯。
但是此刻種建中的眼光掃過來,眼中卻少了幾分輕視,多了幾分深思。
這令明遠的臉更熱了。他內心暗暗下定決心,以後至少不能再依靠道具為自己博取名聲——他有錢就夠了。
張載輕咳兩聲,視線緩緩轉向種建中。
“彝叔此去鄜延,征途艱險,但壯士當堅馬革裹屍之心,為師不再留你。但願你此去為國建功之際,亦不失本心,不忘記那些做人的道理……”
彝叔是種建中的表字,張載這麼說,證實了種建中昨日說過的,他確是要去報國的。
明遠聽著心頭一驚,看向種建中的眼光便有些歉然。
種建中見狀,偷偷衝明遠皺皺鼻子,然後故意將眼光轉到彆處去,不看明遠,神色間顯得很自豪。
可是種建中怎會知道,明遠事實上是在想:這個人在曆史上籍籍無名,不會是因為……此去鄜延路抗擊西夏,就此掛掉了吧。
昨晚他細細回想印象中關於北宋種家的事跡,在1127的提點下,當真想起一些。
北宋的名將世家,當屬楊家、折家(佘家)和種家。其中楊家和折家的事跡因為後世文學作品而被廣為傳揚,種家相比之下就顯得名聲不顯。
然而種家卻實是北宋西北邊疆不可忽視的將門,而且文武兼修,曾出過大儒種放,也出過拓邊名將種世衡。種師中應當是種世衡孫輩中的傑出之輩。那麼算起來,種建中應當也是種世衡之孫,但明遠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隻聽張載繼續開口:“還有餘下幾位,都是少年才俊之士,為師彆無他求,唯盼你們於學業有成,於大道有悟,於人生無悔。”
種建中、種師中和明遠等人聞言一起躬身行禮,同聲應下。
“算來為師不過癡長各位幾歲,於大道至理的領悟之路上比各位早走了幾步……”張載用他一貫謙虛的聲調,娓娓說來,“隻是近日領悟出了幾句儒者立身處世之道,願各位謹記,為師亦願與各位共勉。”
與座幾人,便都打起精神聆聽。
隻聽張載緩緩開口:“當為天地立心……”
坐在張載身側的弟子們,紛紛在心中默默記憶:為天地立心。
唯有明遠,仿佛想起什麼似的,忽然抬起了頭。
為天地立心?
他對這一句有印象!
此刻張載滿心都沉浸於他對儒家學說和天地大道的闡釋中,完全沒有察覺到明遠的異狀,隻是緩緩繼續往下說。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他說到這裡,不知是不是岔了氣,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以手掩口,不停地咳嗽。
種建中則在一旁輕聲重複:“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是身為儒者處世之道?”
他的語氣裡略有些猶豫,因為意識到老師這句話似乎還未說完。
這三句裡,已經提到了天、地、人,提到了誠意正心,提到了孔孟等先儒的學術,但似乎還少了點什麼。
身為繼承了先賢學術的人們,似乎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上,還應擁有一個永恒的政治理想。
種建中或許不是追隨張載時間最長的學生,但是他悟性頗高,且對老師的學術知之甚深,才會有此預期——老師的話還未完。
他一瞥眼,便看見對麵坐著的明遠睜大了雙眼,嘴唇輕顫。
種建中皺眉,不知明遠想到了什麼。
卻聽明遠忽然開口,聲音不算響亮,卻異常堅定地接了下去:“……為萬世開太平?”
殿中所有人都聽見他口中所說,紛紛低下頭去,將這四句連起來,在心中反複咀嚼。
明遠話音既落,張載依舊在連聲咳嗽,不能說話,但是卻衝明遠微笑著點頭。
而一直坐在張載身後的呂大臨卻“咦”了一聲,反問:“遠之,你是如何得知先生這第四句?先生不過是昨夜才與我談起過。”
也就是說,張載這四句話才剛剛總結歸納出沒多久,呂大臨身為最親近的弟子也才剛剛聽說,明遠怎麼就能提前得知了呢?
明遠自己卻還兀自沉浸在震驚中。
以前1127曾經反複告訴他,他一定聽說過張載,一定對張載的學說有所了解。他隻是需要一個契機,才能將一切都回憶起來。
現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確實知道張載開創的關學學派,而這些了解,其實都來自於張載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而明遠此刻的神情,在他自己,固然是將一切都想起來之後的恍然大悟,但在彆人看來,也很像是得聞大道之後的醍醐灌頂。
一時間殿中響起竊竊私語:“難道……明師弟竟也悟出了先生所悟之正理?”
明遠這時才發現了自己的失言,他在張載還未開口的情形之下,就冒冒失失地把記憶中“橫渠四句”中的最後一句說出來了。
而呂大臨發問他根本無法解釋,隻能搪塞:“嗯……就是剛才,聽先生講述,心中忽有所感,這般辭句自然而然地湧上心頭……”
他根本沒辦法解釋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的事實,隻好扯上他和老師之間的“心靈感應”。
誰知大家都相信了。
坐在明遠身邊,一個名叫李複的書生向前欠了欠身,對呂大臨說:“呂師兄,明師弟想必是研習先生的文字日久,適才先生將四句中的三句一說,就如水到渠成,明師弟自然而然做此聯想。能想到此句,當是明師弟天縱之才的緣故。”
李複的話,呂大臨其實也沒有全信,但除了天生穎悟、“生而知之”之外,再沒有彆的理論可以解釋明遠剛才的表現。這位一貫嚴苛的教導主任才拈著須輕輕頷首,小聲稱讚:“唔,確實……遠之之才,昨日的試卷已可得見一斑。”
然而明遠心中此刻卻依舊震動得無以複加。
昔時關於張載的事跡一時間儘數被他想起,令明遠心潮澎湃,難以自持。
眼看著張載疾病纏身的孱弱模樣,心中則揣摩著“橫渠四句”裡的胸襟與豪情,這令明遠終於感受到,他真的跨越了千年的時光,並且在這一瞬間能夠切身體會到這位名儒的心境。
他連忙站起身,垂下頭以掩飾自己的情緒波動,並向張載行禮:“先生僅憑此句此心,必定能名傳千古。”
這話說得有些突兀,但他心情之激動,讚頌之真誠,在場每個人都聽出來了。
受到明遠的鼓舞,張載的弟子們也都跟著一起起身,大聲說:“我等願追隨先生,將橫渠學說,發揚光大。”
種建中更是上前一步,來到張載麵前,單膝跪地,行了一禮,豪情萬丈地說:“儒者之道,當為萬世開太平……為兵為將者亦然。學生在軍中,必定牢記先生的教誨,此去邊地,必不會墮師門之名。”
“彝叔,軍中公務繁多,你到京兆府的事務既已辦完,就安心回轉吧。”
張載語氣溫和地與種建中作彆,“師中留在為師這裡,你儘管放心。為師和你的師兄弟們都在府城候著你的捷報。”
種建中大聲應是,長身起立,向殿中眾人拱手作彆。
眾師兄弟們多說了些“早日凱旋”的話,唯獨明遠,鬼使神差地祝出一句“平安”。
種建中眼眸銳利,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那眼神似乎恨不得把明遠給生吃了。
明遠:……不,朋友,我是真的有點擔心你回不來。
種建中卻忽然哈哈一聲長笑,似乎生死已經不在他考慮之中。他向張載等人一揖到底,然後瀟灑地轉身離開。
不多時,文廟外傳來蹄聲的的,迅速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