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十萬貫(2 / 2)

十月初,長安便下了第一場雪。

明遠的生日便在這日。他早起先將舒氏娘子請至堂上,自己端正拜過了母親。

舒氏娘子看不清明遠的樣子,可是她聽了嘴甜的十二娘在一旁叨叨地形容兄長模樣如何端正英俊,眼中含淚,卻笑得合不攏嘴。

大早上的,薛紹彭就過來向明遠道賀,還帶了一堆賀禮送給明遠,說是自家祖母命人為明遠準備下的,末了又偷偷地向明遠求了兩盒明家特製的“牙膏”——最近天氣轉冷,家家戶戶開始用地爐和火盆,於是薛紹彭就又上火了。

到了傍晚,橫渠門下的師兄弟們都頂風冒雪地來到明家道賀,一起喚他壽星公。

最為熟悉明家的自然是小師弟種師中,不用明遠特彆招呼,進屋就坐到了離明家“地爐”最近的地方,同時眼巴巴地望著明遠,仿佛在問:明師兄家裡今天有什麼好吃的?

明遠揚起嘴角一笑:“就瞧好了吧!”

不多時,胡四哥和阿關姐就各自端了幾個怪模怪樣的銅鍋出來。

這些銅鍋中間是一個用銅皮圍起的圓柱形,裡麵堆著上好的銀絲炭,圓柱形周圍釘上銅皮,做成可以盛水的器皿。

當銀絲炭被點燃,銅鍋便開始發熱。注入銅鍋邊緣一圈的清水就漸漸燒開了,表麵泛起魚鱗紋,隨即開始翻滾。

“遠之今日不會是請我們喝熱水喝飽吧!”

一個同門開口說笑。

明遠卻隻是微笑搖頭,一如既往地賣關子。

少時阿關姐便托著一個大大的托盤,將一盤一盤的菜肴端了上來。大家一看,卻全都是生的——

肥瘦相間的兔肉被阿關姐的好刀功片成了細細的薄片,紅白搭配,煞是好看;豆腐被切得方方正正壘在一邊,與水靈靈的白蘿卜放在一起;這時節很少見的菘菜則為桌上添了一抹亮眼的綠色,這種蔬菜據說是長安京郊有溫泉的地方才種得出來的……

“遠之,”李複看得好奇,“這些是什麼?”

他一向知道明遠家中豪富,每次帶到文廟的“便當盒”中都有層出不窮的美味,連他這個做師兄的有時候都看不過眼,想要放下身段討上少許嘗嘗。

但現在,明遠過生日,不可能隻請人家吃生的吧。

明遠卻微笑著說:“各位請再稍待片刻。”

那邊阿關姐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又托出了一隻托盤,托盤上盛滿建窯的小瓷碗,瓷碗裡放著芝麻醬。這些芝麻醬細膩順滑,香氣四溢。

另有幾個小碗,則盛著香油、醬清、蔥花、蒜泥、芫荽、薑末等各類調味佐料。桌上已是擺得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明遠當即演示吃法。

他挾起一筷薄薄的兔肉片,丟進正在翻滾著水花的銅鍋中。滾水中的肉片上下翻滾著,紅紅的色澤宛若雲霞,煞是好看。

明遠同時隨手拿過一個建窯小碗,往芝麻醬裡調進了香油醬清之類調料,慢慢拌勻,再從銅鍋中將已經燙熟的兔肉挾出來,蘸了蘸調過味的芝麻醬,送入口中。

每個同窗都從明遠臉上看見了滿足。

還有什麼,能比在一個雪夜,與若乾親朋圍坐在一起,聚攏在熱騰騰的銅鍋跟前,吃上一頓涮肉更愜意的呢?

明遠當即伸手示意:“請,各位同門,請自便。”

橫渠門下弟子們都不再跟明遠客氣,紛紛舉箸,將兔肉和各色菜蔬丟進銅鍋裡去。

李複覺得這吃法好生新奇,卻對味道如何心生疑慮——這全生的兔肉,在白水裡滾過,味道能好嗎?

他眼見自己筷頭整片鮮紅的肉片漸漸變色,知道是已經燙熟了,便提起,蘸了按照自己的口味調製的醬料,便送進口中。

“唔!”

李複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喜的讚歎。

那片被燙熟的兔肉火候剛剛好,肉片腴瘦相間,瘦肉燙熟之後彈脆,肥腴的部分則柔潤可口。

李複乍一嘗時,覺得是醬料填補了滋味的缺乏,但是再細細一嚼,頓時隻覺得兔肉的油脂香氣從口齒之間迅速透出,與醬料的味道完美地柔和在一起。這種食材本味與調味完美融合的感覺,是李複從未體驗過的。

一時間人人吃得儘興,都是額頭冒汗,甚至連身上的夾衣也穿不住,向大家告個罪,起身將長袍脫去,一身短打地坐在席間大快朵頤。

“遠之,這是什麼新鮮吃食?”

李複邊吃便問。

明遠微笑著回答:“據說這是福建武夷山中人打到野兔之後,就地烹飪的法子。因為肉片在熱湯中反複撥動,宛若雲霞飄忽變幻,因此得名為‘撥霞供’。”

“撥霞供?”

一群頭上冒汗的橫渠弟子紛紛咀嚼這個名字:

“不錯!”“雅致!”“的確是好名字!”

明遠看看大家都出汗了,便朝在一旁等候的向華點了點頭,向華瞬間溜去了阿關姐那裡。不一會兒,兩人托著杯盞和瓶瓶罐罐出來了。

李複在座中弟子之間年紀較長,資曆也最長,見狀趕緊攔:“遠之,酒就罷了。明日還要去先生那裡讀書的。”

明遠卻微笑搖頭:“這可不是酒。這是最清爽解膩的飲品,各位同門不妨嘗一嘗。”

李複不大相信,但是那杯盞遞到手裡的時候涼沁沁的,格外舒服。

李複便小啜了一口——的確不是酒,但也確實如明遠所言,酸酸的,微微有點甜,再加上溫度合適,涼冰冰的,讓剛剛吃過熱食的口舌處一片清涼,格外清爽解膩。

李複隻覺得這種飲料的味道稍稍有些熟悉,但又辨不出這到底是什麼,無奈隻得請教明遠:“遠之,這……”

明遠笑道:“這是齏盎中取出的齏汁,稍許調味,又在雪裡冰鎮過的。”

齏汁就是泡菜水,明家現在奉上的,其實就是冰鎮泡菜水。

他補充說:“就因為在雪裡鎮過,又有個雅號叫‘冰壺珍’。”

橫渠門下弟子聽說,隻覺得在明家所嘗到的一切都是聞所未聞,偏偏又都是如此雅致,心裡感歎,手中的筷子偏偏又停不下來。

而橫渠門下年紀最小的弟子,“饞寶寶”種師中從頭至尾筷子就沒有停過,彆人在說話談天的時候,他就隻顧著吃了。明遠招呼他的時候,種師中才從麵前的碗碟杯盞之中抬起頭來,大家便都看清了他臉上沾著的芝麻醬。

全體大笑出聲。

這時明遠卻被向華引到了門口。

明家院門開著,呂大臨由胡四引著,大步走進明家的庭院。

雪下得不小,呂大臨頭發眉毛上都沾滿了雪花,乍看去是滿滿一片白色。他披著的大氅肩頭也全是雪花。呂大臨卻滿腹心事,壓根兒不知道要將雪花抖下來。

明遠原本是笑著出來迎接這位外冷內熱的“教導處主任”的,見到呂大臨這副模樣,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臉上。

“延州……延州城戰況不利……”

呂大臨壓低了聲音,將他得來的消息告訴明遠。

明遠聞言,心中猛地一顫,連忙回頭向廳中望去。種師中正揚起頭和大家說笑,一張言笑晏晏的小臉正被燈火映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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