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指著那兩件畢昇於身後留下的“活字大轉盤”,笑著說:“是啊,就這兩件,我剛開始時打算出價2000貫的,費了好一番說辭,才總算買下來的。”
很明顯種建中聽說這兩件值2000貫的時候,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但他沒有馬上責怪明遠亂花錢,而是抱著雙臂,認真將明遠打量了一番,才說:“遠之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明遠幾乎伸出大拇指:什麼時候種師兄竟然也有這樣的覺悟了?
“可若是說不出來……”
種建中神色這才慢慢變冷,露出一副“那你就完蛋了”的表情。
明遠告訴自己保持微笑,不要被嚇到。
當他總算是嘰嘰呱呱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完畢,又將他最終要花的實際數額說明,種建中才點點頭,臉色溫和,表示這個解釋說得過去。
明遠瞟了他一眼,心想:這可是“活字印刷術”唉!
他甚至都覺得很可惜,因為蘄州的田畝太過便宜,他為畢昇買下二頃地,也不過花上200貫而已。
他本該幾千幾萬貫地花出去的。
“不過,你鑽研這‘製版術’,是為了上次應承蘇眉州的‘版權保護’?”
種建中繼續問:“為了不讓他人盜印,你的做法就是自己建一間刻印坊?”
明遠點點頭,他自己想想其實也蠻好笑的。
但可不能讓種建中就這麼笑他。
於是明遠反將一軍,問種建中:“怎麼,師兄今天剛去過‘香水行’嗎?”
種建中束在腦後的黑發濕漉漉的,身上有一種清新淡雅的皂莢香味,甚至他那張因為風吹日曬而變得微黑的臉,看起來竟然也細致了幾分。
聽了明遠的話,種建中一呆——萬萬沒想到,明遠竟然會問起這個。
“種師兄也覺出‘香水行’的好了對嗎?”
明遠繼續笑嘻嘻地“反擊”。
種建中索性坦然地回應:“是不錯。”
“今日我還特地叫人來幫我搓手臂上沾著的‘猛火油’,幾個人搓了半天,又用皂莢洗,差點連皮都擦破了。我特地多給了十文。”
明遠聽種建中將他今日的“奇葩”經曆說下去。
原來種建中當了軍器監丞,今日第一天上任,除了與前一任軍器監丞交接之外,自然也要到軍器監中走走看看,了解情況的。
他原本是武將,對於軍器有相當的了解。不需要彆人指點,自然了解軍器監中各坊各作都是做什麼的。
誰知竟讓他發現了“猛火油”,與尋常物品一樣,混雜著藏在庫房裡。
“猛火油”這東西在陝西不止是民間已有,軍中也在探索該如何使用。因此種建中認得。
他一見到便驚出一聲冷汗——但凡有一點火星,濺到這些存儲在軍器監作坊的猛火油上,估計明天他就不用到這軍器監上衙了。
之後自然是忙忙碌碌地轉移危險品,臨了種建中還被毛毛躁躁的小吏潑了半身的油。
因此種建中才“破天荒”叫了“香水行”裡的夥計幫他清洗最是難洗的油漬。
“我越想越是覺得遠之說的話有些道理。”種建中難得地誇讚起了明遠。
“我若多花上十文,就會有一人能多得十文,他拿了這十文錢,再花出去,便又能養活一人……”
明遠微笑點頭:“孺子可教也!”
然後他腦殼上便被指節輕輕敲了一下:“你才孺子……”
種建中糾正了明遠,突然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那軍器監……關係到西軍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旁人卻隻當它是加官進爵的階梯……”
種建中任的軍器監,原本是開國時設立的南北兵器作坊和弓|弩院。開國皇帝趙匡胤曾親自到此,督辦武器的生產狀況。
一百年後,世易時移,大宋文風愈盛,軍器監所受的重視卻不如以前。監內人浮於事,從“猛火油”一事便可見一斑。
如今官家於邊事上銳意進取,有人便將軍器監當成了晉升的階梯。種建中被匆匆指定了差遣,就是因為前一任受到嘉獎,“高升”調離。然而種建中今日一見,卻知道“前任”留下的攤子表麵花團錦簇,內裡卻亂七八糟。
在明遠麵前,種建中不用隱藏自己的心意。
他輕鎖眉頭,低聲歎道:“遠之,師兄是個愚直的性子,原本想著武職轉文職,便一生與疆場無緣了,誰想到竟進了軍器監,好歹是個與軍務有點關聯的衙門。但在那樣的衙門裡,怕是騰挪不來……”
他雖然如願以償,從武職轉成了文職,但是內心始終悶悶不樂。如今去了軍器監,麵對這爛攤子,種建中難免發愁。
“不,”明遠卻雙眼亮亮地望著他。
“師兄焉知你這麼快去了軍器監,不是朝中意圖振作,因此點了一名熟悉軍事的文官主理軍器監?”
他記得眼下的官家趙頊是一力拓邊的,將屍位素餐的官員從要緊的職位上調走,未必不是為了近兩年西軍的戰略而有所考慮。
“再說,放眼朝中,又有誰,能比師兄你,更適合這個位置呢?”
種建中聽明遠這樣一說,略略沉思,微咬著下唇道:“遠之說的有道理。我在這邊多造一件神臂弓床子弩,遠在西北的袍澤們上陣就能多殺一個西夏狗賊,能多打製一身鎧甲,袍澤們就能多一分保障。”
“既然如此,我種建中個人的功名榮辱,又能算得了什麼?”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聚焦於遠處的虛空,眼中卻神采奕奕,與適才相比,似乎已經換了一個人。
明遠在一旁望著他剛毅的臉龐輪廓,和他眼中那團熾烈的火,心裡升起崇敬之情。
都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然而種建中被挪到這樣的位置上,依舊能耐得下性子,甚至願意消磨一生的時光,隻為了袍澤們能多幾件利器,多幾分平安。
他不能不懷疑:這樣豪邁的人、熱忱的人,奮不顧身的人……難道真的會埋沒於曆史,從此籍籍無名嗎?
*
剛送走畢文顯,陝西那邊卻又來了人。
長安那邊,刻印坊有一名工匠叫祁真,有個姐妹嫁到了汴京一帶。因為新添了外甥,家裡老人便命祁真到汴京來探視。
但兩地路途遙遠,跑一趟不容易,祁真便和家裡說了,要到汴京來投奔東主,在汴京打上一年工再回去。
祁真到了汴京,在牙人行會裡尋行老一問,馬上就問到了明遠的消息,很快就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