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郎君頓時興味索然,轉身便要走。
明遠察言觀色,覺得沒準自己那件“特殊任務”就要落在這小郎君身上。
於是他突然轉過身,望著捧著古硯發愣的李格非,大聲問:“文叔兄,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各有所長,但在你看來,那一家是最乾淨的?環境最潔淨,茶食最清爽?”
果不其然,明遠餘光掃去,隻見那米小郎君腳步一頓,耳朵似乎動了動,正在留意李格非的回答。
李格非書生氣極重,一臉誠實;可事實上,他所有的錢都花在金石古董上,京城七十二家正店,著實是沒去過幾家。
因此他順理成章地回答:“那自然是長慶樓!環境高雅潔淨,茶食也做得清清爽爽的。迎賓還會為主顧指引淨手……”
隻聽靴聲霍霍,那米小郎君頗有些動心的樣子,一轉身,便帶著他那幾個伴當走了。
要去哪裡?——自然是長慶樓。
*
明遠在大相國寺與李格非作彆,自己隨後趕去,一進長慶樓,便聽見那米小郎君的聲音在說:“不必,不必,我自備了濯手之物。不過,店家可以給我這伴當指引一下取水之處嗎?”
隻見米小郎君的一名伴當從懷中掏出一枚銀壺。
看來這位米小郎君淨手,似乎根本不是在水盆裡洗,而是要用銀壺倒出來的水,用“流動的水”洗手。
長慶樓的酒博士懵了:“取水之處?”
米小郎君的臉色頓時一沉,卻聽那酒博士道:“本店濯手之處就是取水之處。客官,您可聽說過‘自來泉’?”
明遠聽到這裡,一顆心已經放下,知道兩邊榫頭已經對上卯了。
他自己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來,暗中觀察。
隻見那酒博士將半信半疑的米小郎君帶去了長慶樓的“濯手處”,親自為他打開了“自來泉”。
明遠在長慶樓裝修的時候引入了一係列衛生設備,其中包括這曾經在長安城中大受歡迎的“自來泉”。隻不過,這可不是從城外引進來的山泉水。水源隻是景明坊中的一眼水井。
每天都有人將這水井裡的水汲上來,儲存在長慶樓的“用水缸”中。長慶樓的烹飪和清潔用水都出自那口巨大的儲水缸中。隻不過專門有管道根據“虹吸”原理,將水源源不斷地引至長慶樓中。
濯手處這邊也是,隻要一擰開水龍頭,那清泉便嘩嘩湧出,供客人濯手,流淌而出的水則沿著管道統一流向廢水池,在那裡稍經處理,最後流入汴京城的地下排水設施。
米小郎君見到這樣的“濯手處”簡直樂開了花,伸手上前,儘情享受“洗手”的樂趣。任憑那等候在一旁的酒博士看傻了眼。
待到濯儘雙手,那米小郎君高舉起手,輕輕甩動,任憑那些水滴四散灑在各處。
他卻對酒博士指點的手巾不屑一顧。
那酒博士連忙指指身邊:“好較客官得知,其他客人用過的手巾,在本店是絕不會重複使用的。”
米小郎君不為所動,依舊伸著雙手,似乎要讓這雙手“自然風乾”。
酒博士繼續說:“這些手巾,被使用過之後,會由人專門清洗,然後送到‘清潔處’的大灶上清蒸……”
連米小郎君都沒能想到這個,他愣了愣,才重複了一遍:“清蒸?”
“是的,上專門用於清潔的蒸屜蒸透,我們店東管這個叫‘高溫清潔’……說比晾曬之後的手巾還要清潔。”
“嗯?”
米小郎君看起來已經有點用心。
“然後,被‘高溫清潔’過的手巾會放在這邊,自然晾涼,晾至可以觸碰的溫度,就能使用了。”
“因為是潔淨之物,我不方便替客官取用,就在那裡,請客官自取吧!”
酒博士指指另一邊,米小郎君循著看去,隻見一條條疊放整齊的手巾,兀自蒸騰著熱氣。
這一向好潔的米小郎君,連用手巾都不願用的米小郎君,竟然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過去,拈起一條手巾,托在手中,感受了一會兒,這才將其敷在自己雙手手心,慢慢地搓了搓。
明遠在遠處看見了這一幕,心想:這家夥不會是生平第一次用手巾擦手吧?
這番清潔過,米小郎君重新落座,叫了幾樣茶食和一角“瑤光”。
他身邊的伴當當即掏出幾件餐具,放在桌上,將前來送酒的酒博士嚇了一跳。
但這酒博士保持了專業人士的基本素養,不動聲色,與往常一樣,將幾樣茶食和酒水奉至米小郎君桌上。
那米小郎君雙眼頓時發直——酒博士送上來的“瑤光”,並不是盛在瓷盅裡的,而是盛在一隻通體透明的玻璃瓶裡的。
裡麵盛放的液體令人一覽無遺。這可不是泛著泡沫的濁酒,而是完全澄清的酒漿,全無半點雜質。
果然不出明遠所料,這位米小郎君頓時流露出心懷大暢的表情,竟自己動手,將這玻璃瓶裡的酒漿往自己帶來的小銀杯裡斟上,倒了近乎滿盞,然後送到口邊。
從那米小郎君滿臉滿足的表情來看,這用玻璃瓶盛放的“瑤光”,令他極其、極其滿意。
明遠也不出聲,隻是坐在角落裡繼續冷眼旁觀。
隻見米小郎君揮揮手,將那幾名伴當也遣去吃飯,自己則獨自坐在長慶樓上,斟著“瑤光”,挾著小菜,美美地品味著,一麵還沒忘了四處張望,打量這座極其與眾不同的酒樓——
突然,這米小郎君猛地放下手中的銀筷,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長慶樓大廳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工筆畫作跟前,如癡如醉地看著。
明遠微微揚起下巴。
就在剛才,他已有完全的把握,確定這位是誰了。
誰知這位竟還做了一個動作,讓明遠進一步確認了他的身份。
這位米小郎君,麵對牆上那幅,繪有太湖石和花鳥的畫作,突然向後退了一步,雙手一拱,畢恭畢敬地拜了下去,全然不顧此刻長慶樓上其他酒客驚異的眼光。
明遠輕拍自己的額頭:果然是他。
他有點兒遺憾地想:怎麼薛紹彭沒在京中?
如果薛道祖在,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拉上這位一起搓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