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言語中的決絕,種建中哪裡聽不出來,上前一步,拖住了明遠的手,哀求道:“遠之——”
明遠眼神一掃,種建中驚得馬上鬆開明遠,然而又舍不得,又試圖重新去握,結果撲了個空。
明遠眼神凜然掃過,忽然在種建中頸間頓住了。
種建中頸間掛著一枚紅繩,紅繩上係著一枚黃銅鑰匙。
這枚黃銅鑰匙是明遠家中那枚小金庫的鑰匙。
早先在香水行,明遠確實曾經見到種建中珍而重之地解下頸項中的一枚紅繩,存放在有專人看守的櫃子裡,上鎖,沐浴之後再珍而重之地重新戴上。
隻是當時他不知道種建中紅繩上係著的是他送給種建中的那柄鑰匙。
此刻親眼見到,明遠忽然覺得心口微微地疼。
一時間回憶紛至遝來,眼前全是過去的日子,他們倆在一起的日子。
他教他練武練箭,他幫著他護著他,帶他爬上城外的高塔賞月……
此刻明遠突然意識到種師兄對自己,可能是真的。
但是蔡京留下的那句話後勁太大了,就像是荒野間的雜草,甫一種下,就曠野地發芽生長,甚至遮蓋了原先已經從溫厚土壤中探出頭的嫩綠幼苗。
“他的確是人間殊色,比她們都要出色百倍千倍,不是嗎?”
“原來橫渠門下,也有像明師弟這樣嬌弱的人。”
“明小遠……彆再讓我笑話你‘嬌弱’……”
明遠:不可接受。
他可以接受來自師兄的愛慕,但是他對自己的認知,注定了不能接受師兄將他當成一個徒有顏色的美少年來愛。
於是明遠緩緩開口:“師兄若是將我當成了董賢、彌子瑕之輩,就錯得太離譜了。”
董賢、彌子瑕都是曆史上有名的“以色侍君”的男人。他這麼說了,種建中總歸能明白。
“不,小遠……你聽我說,師兄剛才……無意冒犯……絕非……”
種建中的身體搖搖晃晃,“吹瓶”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酒精含量頗高的酒露不是人們經常飲用的濁酒可比,縱使是種建中這等豪邁酒量,此刻也頭昏眼花,難以站穩。
他本想向前一步,追上明遠,卻不知怎麼就坐倒在身邊一張椅中,而且口舌滯澀,越是想要解釋,越是解釋不清。
怎麼辦?
就這麼片刻遲疑,明遠已經走出閤子。
他現在的心情聽起來很不好——大約有哪個不知輕重的酒博士上來問明遠要不要結賬,被明遠一通發作——
“結賬?結賬不找太常禮寺蔡京?……那直接上王安石家去啊!”
“你們剛才沒見王元澤和蔡元度都在這裡嗎?”
此刻的明遠,凶得像一隻牙尖嘴利的小老虎。
“放著宰相的兒子和女婿不攔,你們攔我來結賬?”
外麵那酒博士大約意識到自己搞錯了,開始賠起不是。
明遠的語氣才稍稍放緩:“……請給我師兄送一盞醒酒湯,再讓他多喝點水……”
種建中這時剛剛搖搖晃晃地站起,聽見這一句,頓時腳下一軟,再度坐倒在桌邊,看似醉醺醺地以手支頤,嘴角卻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笑意。
那邊琵琶女放下懷抱中的琵琶,過來察看種建中的情況,也被他搖搖手婉拒了。
——總不能被小遠再誤會。
但是大可以再向此女問問詳情,蔡京應當也沒想到,在閤子留下一名唱曲的琵琶女,竟然還能向他種建中提供不少有用的情報吧。
*
明遠這時已經在豐樂樓下找到了向華。
這個小伴當剛才和王家蔡家的伴當待在一起,在豐樂樓裡自然也得到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現在蔡家王家的伴當都走了,向華便自行去將踏雪和為種建中租來的馬匹牽來,等候種明兩人一起出來。
誰知隻有一個明遠。
“郎君,那種官人呢?”
“走!”
明遠發狠:“將師兄的馬給他留下就行”。
向華撓著頭照辦了,滿臉寫著“咋回事兒”幾個字。
這一晚上,先是蘇軾,然後是王雱蔡卞,又是蔡京,最後連明遠都獨自走了,來來去去,將小伴當都弄暈了。
“走吧!”
明遠知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一狠心,躍上馬背。向華也跟著上馬,緊隨著明遠前行。
深夜,豐樂樓前的街道依舊是熱鬨非凡,男男女女在迎來送往,也有不少依依不舍的分彆場麵正在深情上演。
明遠坐在馬背上,無法自控地回身去看豐樂樓的高大樓宇。
豐樂樓本就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擁有一座三層高主樓和五座附樓。靠近明遠這邊的樓宇雖然沒有安裝玻璃窗,但是每一扇窗上都懸掛著珍珠玉石穿成的珠簾,珠玉反射的光線讓整座樓宇看起來金碧輝煌。
明遠卻全不在意眼前的繁華,他的視線掃過一扇又一扇滿溢著燈火光華的窗扇,似乎想從那數百枚窗扇背後,找到自己適才曾經待過的那間閤子,找到種建中的身影。
耳邊卻傳來錚錚弦響,應是豐樂樓高處有人彈起了琵琶,緊接著一個曼妙女聲開口唱道:“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淡……”
一時間明遠也忍不住跟著吟誦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向華緊跟在他身後,用敬佩的目光望著明遠,似乎在說:我家郎君真是什麼文章詩詞都懂得。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儘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彆。”
女聲悠揚,卻叫人聽得百轉千回。
唱到“一曲能教腸寸結”時,歌聲淒楚,以情動人,連不通詩文的向華都皺起了眉頭,眼中流露幾分淒然。
明遠卻黯然收回目光,坐在馬背上暗自沉吟:……直須看儘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彆啊!
他和師兄,這算是已經看過洛城花了吧。
明遠信馬由韁,隨著豐樂樓前的人群慢慢向前,心思卻完全不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向哪個方向走,隻是不知不覺走了許久,忽然拐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他竟然拐上寬約二百餘步的禦街。
已進了十月,夜色深沉時寒意濃重。明遠一旦走上了寬達數百步的禦街,便如瞬間進入一片空曠,頓覺有寒風迎麵襲來,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禦街兩邊是長長的禦廊。白天裡本有商販在這裡做買賣,現在已是深夜,禦街兩側就顯得燈火稀疏。
但也有些小攤販夜間出來做生意。他們多半自帶火爐,上麵頓著蒸籠鐵鍋。各坊巷中時不時便有晚睡的人出來,在這些做夜市的小攤跟前買上點什麼,填補一下空虛的胃袋。
明遠走到這裡,不再驅動踏雪,踏雪便任由他坐在馬背上,一人一馬,站在禦街中央,背對宣德門,麵向龍津橋,任寒風蕭索,打著旋兒從身邊卷過。
明遠隻在默默地念著那一句。
“直須看儘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彆。”
他不是鐵石心腸。
今日若沒有與種建中那一回近距離接觸,他也無法意識到自己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