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間是冬至,這大概是汴京人最為重視的節氣。
每到冬至這天,開封府就會開放關撲禁令,任由汴京百姓相互走動道賀,購物遊藝,那氣氛就像是過年一樣。
汴京城中,哪怕是再窮的窮漢,甚至跟人借錢,也要在這天儘力打扮得體麵,想法子置辦飲食,祭祀祖宗。到了晚間,有人會出門探訪親朋,也有人選擇在家祭祖,但絕大多數人會選擇與家人至親一起度過。
明遠是外鄉人,沒有家累,於是放了他家宅子中大部分人的假,讓門房馬夫們各自回家團聚。
長慶樓那裡,明十一卻走不開,正帶著一整座正店的廚子和酒博士們摩拳擦掌,要好好做一筆“冬至”大單。
明遠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出,他到底該和誰一起過冬至。
但有一件事是必須要做的——
“向華,套馬,我們去國子監。”
冬至這日,國子監隻上半天的課。明遠應承了種師中,到時要去將他從國子監中接出來,此外他還要探視一下老朋友薛紹彭,看看這位世界上最不喜歡上學的“衙內”,在國子監中過的是怎樣“生不如死”的日子。
明遠抵達國子監門前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勳貴人家的車駕,沿著國子監門前的街道一字排開。
好在明遠與向華是牽馬而來,兩人不存在找“停車位”的問題,徑直來到國子監門口,耐心等候。
這天天氣陰沉,從早起就沒見過太陽,天空像是一枚小小的灰碗扣在頭頂。待到午後,更是與傍晚的感覺相差仿佛,偶爾一陣冷風吹過,將街道上的落葉雜物打著旋兒吹走。明遠便不得不將他手中那枚標著“1127”字樣的手爐抱得更緊一些。
“今年的初雪該是要下了吧!”
明遠聽見身後牆根處蹲著的一名老車夫喃喃感歎。
一直等到未時,國子監內才響起說話聲。
接著是國子監門大開,在國子監中讀書的學生們依次向先生們拜彆,然後走出大門。
他們在國子監那道高高的門檻之內,都是成熟穩重、不苟言笑的士子;隻要一邁過那道門檻,大多恢複了本性,或跑或笑,儘管往家人親朋那裡奔去——可見在過國子監中上學的這些時日,將他們憋壞了。
薛紹彭就是這樣,他一邁出門檻,先是緊張地左看右看一陣,一瞥眼見到了明遠的笑臉,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像一隻靈動的鳥雀一般,迅速朝明遠飛來。
“道祖兄!”
“遠之!”
“多謝你來接我。”
明遠看薛紹彭氣色還好,就是人瘦了整整一圈,眼下發青,估計為了準備考試,各種佛腳沒有少抱。
他不禁有點後怕:得虧當初沒有聽1127忽悠,進這國子監,否則多少道具都不夠他用的。
“哎呀,真是——”
說起這個話題,薛紹彭看起來更像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放下好久的書本陡然之間要撿起來,這段時日真是……太難了!”
“哦,對了,真是多虧了端孺,如果沒有端孺在旁,一直幫忙提點,小弟我……真不知怎麼熬過來!”
端孺?!
種師中?!
明遠這下真有點好奇了。
種師中隻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少年,怎麼?竟和薛紹彭分在一個班,還能讓薛紹彭如此感慨,一副人家幫了大忙的樣子。
這時,隻見國子監大門內出現了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是種師中,背著手,踱著方步出來,站在門外一打量,看見了明遠,便微微點頭,依舊踱著穩定的方步,來到明遠麵前,慢慢拱手行禮:“明師兄!”
薛紹彭頓時搖著頭讚歎:“真是佩服你們橫渠弟子了。遠之,如果當時不是你被人擠掉了學籍,如今你在這裡應當也是如魚得水的吧!”
明遠當場想要搖手否認:種師中是種師中,我是我,不可混為一談。
卻聽耳邊響起溫柔的女聲:“衙內!”
薛紹彭卻像是被燎了尾巴毛的貓一般,嗖地一聲跳起來,轉過身體,望著來到麵前的一位中年女性連連作揖,道:“我這是見到昔日友人……同窗!同窗的同窗!交談幾句,這就回家,這就回家!”
那位女士也不催促,隻是微微彆過頭,指著街角的一輛馬車說:“車駕在那裡等著。衙內請自與同窗敘話便是。”
說罷她後退著離開。
薛紹彭卻從此全無興致了,搖搖手對明遠道:“遠之,今日對不住,國子監裡剛剛考較過,回去見了大人,應也是有一難關要過……”
明遠點點頭表示理解,約定了等到年節之前,衙門封印,國子監放大假的時候,再一起閒坐,談風弄月。
一時間薛紹彭離開,明遠與種師中大眼瞪小眼。
“師兄——”
種師中望著明遠,似乎遲疑著不知該怎麼開口問種建中的消息。
明遠也不曉得該怎麼回應這小孩:自從把你送來這兒上學,我和你阿兄就再沒見過了。
正在此刻,忽聽遠處街角傳來的的蹄聲,來得很快。
汴京街頭一向擁擠,如果有健馬急行,要麼是事先有人開道,將閒雜人等從街麵上請開,要麼就是騎手馬術極精,能夠毫無阻礙地穿過人潮洶湧的都市。
此前一直表現得老成持重的種師中,此刻雙眼一下子變得明亮,轉頭望著街角。
果然,下一刻,一匹駿馬出現在街道儘頭。馬上的人身穿裹著一件厚厚的鬥篷,戴著風帽,看著就像是一連奔襲了好幾十裡沒停,才一直趕到這國子監前似的。
來人奔到種師中與明遠麵前,手一抬,輕輕一勒馬韁,那匹駿馬就像是被抱死了刹車,四蹄全部牢牢地釘在地上,停了下來,鼻孔中嗬出一大團一大團的白汽。
馬上的騎手一躍下馬,隨手解開風帽,露出一張英俊的麵孔,先向明遠深深看了一眼,然後再轉向種師中。
“二十三哥,阿兄來遲了。”
他伸手想去揉種師中頭上戴著的書生巾,被這小子一縮頭,讓了過去。
明遠在對麵,望著這一對兄弟,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