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與明遠一直詳談至深夜。
明遠將他所知,與“市易”相關的經濟學原理都儘可能用淺顯易懂的言語告訴王雱。
而王雱果然聰明,但凡明遠所說,隻要是邏輯通暢、道理明晰的內容,他都能理解。
待到明遠全部說完,王雱一時竟仰天長歎,歎他今日所聽聞的貨殖之道,雖說聞所未聞,卻有無限深意。
“遠之,你究竟是從何處學來的這些。”
“我想,即便是令師橫渠先生,也說不出這些道理吧!”
明遠說的,與張載的“關學”完全是另外一個體係,即便張載已經在其學術中加入了“發展生產力”的理論。
到了這個份兒上,明遠在王雱麵前,再想用老師來當“擋箭牌”,也做不到了。
明遠隻能強辯:“我‘關學’一派的宗旨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些事關‘為生民立命’的學說怎麼也得鑽研一下。”
王雱望著他,呆了半天,突然搖頭歎氣道:“這真讓我免不了要相信那些市井傳言了。”
汴京城市井中傳說明遠是“財神弟子”,原本是指他出身神秘,出手又闊綽無比;但現在王雱看來,明遠所熟悉的這些“貨殖之術”,才是隻有“財神弟子”才會清楚的。
明遠苦笑:隨王雱怎麼想,隻要他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行。
他最終認認真真地向王雱行禮,鄭重其事地道:“元澤兄,我對新法的態度你也早已知曉。我們師兄弟都認為‘將兵法’是善法,‘農田水利法’是善法,‘青苗法’在地方上執行得好,也會是善法——”
“但是這‘市易法’,萬萬不可貿然推出,尤其是絕不可在汴京施行——”
明遠在汴京城中待了也快有一年了,朝中的情勢多少也看清了一些。如今王安石頒布新法,就像是領兵打仗,隻能進,不能退。頒布的新法或者可以稍稍變通,但是已經頒布的就一定要推行下去,絕對不能收回。
一旦有哪一項新法被撤回去,就好比正在戰陣上前行的兵將們,突然被通知要趕緊後退——潰敗多半發生於這種情況之下,士兵們或前後不能呼應,或士氣儘失,一潰千裡。
新法也是一樣。
“遠之賢弟,你說的貨殖之術,愚兄或許還有一兩樣不太明了的地方,但愚兄保證,大人在這市易法之上,一定會慎之又慎。愚兄也會儘力勸說大人,儘量不要先在汴京推行此法。”
“你的態度,我也一定會轉告大人。”
王雱向明遠抱起拳:剛才明遠擺出了挖心掏肺的架勢,那些王雱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甚至與儒家經義相悖的,明遠毫無掩飾避諱,一股腦兒全說出來了。
明遠如此坦誠,王雱不可能不領情。
明遠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王雱喚人來問起王安石那邊的情況,卻驚訝地發現,已經四更天了。他們若是再這麼談下去,天就要亮了。
“是我的錯,元澤兄,你該早些歇息才是!”
明遠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認為王雱是個“病人”。
誰知王雱自己感受了一下,卻覺得身輕體健,渾身上下,沒有半點不適。
一時間王安石的書房那邊也有消息送來:王安石與種建中兄弟早已談完,如今種建中兄弟正在王家的花廳裡等候明遠。
“哎呀——”
明遠頗為後悔:種師中翌日是還要回國子監讀書的,怎麼能讓這麼點小孩熬到這麼晚。
他與王雱一道,急急忙忙地出來。
見種建中端正坐於花廳之中,正在凝神沉思,不知在想什麼。
而種師中正躺在種建中身邊的一張圍子榻上,睡得正香。他身上還蓋著一幅羊毛毯子,從花樣紋飾來看,應當是王家人的物品,估計是王夫人吳氏特地拿給種師中蓋的。
“師中明日還要上學,師兄……本不必等我的。”
明遠心裡一著急,這話脫口而出。
種建中這時已經站起身,目光嚴厲,在明遠麵上一掃。
“自己師兄弟,一起來的,當然一起走。”
明遠頓時心虛得要命:他意識到自己隻是怕與種建中單獨相處罷了。
王雱見時間不早,外頭又冷,便張羅著要為幾人安排馬車,卻被種建中婉拒了。
“衙內,真不必如此麻煩。我們兄弟幾人都各自帶了馬匹過來。這個時辰街市空曠,片刻間就到自家了。實在不必驚動府上的車駕。”
他隨即轉身,拍了拍種師中的小臉,種師中迷迷糊糊地起身:“阿兄!”看了一眼,發現親哥在自己麵前蹲下。
種師中便自然而然地伸出雙臂,往種建中脖子裡一繞,然後伏在種建中背上,繼續呼呼大睡。
種建中輕輕巧巧地將他背起,明遠則隨手將自己一件領口帶翻毛的大氅兜在他們兄弟倆身上。
王雱頗有些羨慕地望著這橫渠門下的師兄弟三人,暗暗感慨著他們的兄弟情誼。他一直將種明三人送到前院,看著他們上馬,才轉身回去自己的小院,同時放輕了腳步,怕吵醒了妻兒。
相府外,原本候在街道兩側的車駕已經全都散去了。夜色深沉濃重,天色卻莫名有些發亮。
北風呼嘯地卷來,明遠一邁步,便打了一個寒噤:“阿嚏——”
種建中一偏頭,剛想說些什麼,卻見明遠自顧自從懷裡掏出一個手爐,然後回頭招呼向華,讓他也抱著暖暖手。
種建中苦笑著搖頭,先將種師中抱至馬背上,用明遠的氅衣將弟弟裹緊,然後再自己上馬。他知道明遠雖然將那一件大氅讓給了自己兄弟,但這家夥顯然不可能會凍著自己。
他抬頭望著發白的天色,這令他回憶起西北邊塞的初冬,第一場雪即將來臨時的情景。
隨即他又想起王安石對他轉述的,熙河經略王韶的提議——
回陝西,重新投身行伍,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可以追隨王韶,前往熙河路,參與“熙河開邊”。
按照王安石所說,王韶極其賞識種建中,如果種建中投身於王韶麾下,王韶會給他最大的自主權。
如今朝廷將戰略重心從緣邊四路漸漸移到了這新設的熙河路,隻要大軍在熙河路有所斬獲,領兵的大將與隨軍的文官,都能得到快速升遷的機會。王韶本人便是一個例子。
總之,在熙河路,種建中不必再擔心文臣武將之間明裡暗裡的排擠傾軋,爭功諉過。相反,他將得到來自上司的信任與全力支持,並且有一大片天地,可以任由他放手,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
王安石所轉達的王韶提議,種建中並沒有馬上回絕。
他明白自己有些動心。
汴京城雖然綺麗繁華,但他在聽見任何有關西軍戰事的消息時,都能感到自己血管裡熱血湧動。
但口頭上,種建中還是謝過了王安石與王韶的青眼相待,並直說他在軍器監曾孝寬手下學到了良多,而且手上還有些“研發項目”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