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對此並不意外,甚至該讚揚了種建中“有始有終”。
然而隻有在此刻,種建中偏頭看一眼抱著手爐,正在慢悠悠上馬的明遠,才突然明白了自己心中為何有種強烈的不舍。
“小遠——”
他低聲呼喚。
明遠騎著踏雪,就在種建中身邊不遠處,卻完全沒有聽見師兄的這聲呼喚——明遠此刻正向空中伸出一隻手,帶著幾分孩子氣地呼喚道:“哎呀,下雪了!”
種建中仰頭:果然如此。
發白的空中,一片片厚實的雪花如鵝毛般悠悠飄落,覆在人頭上臉上,是一陣陣清爽的涼意。
種建中便用大氅將弟弟瘦小的身軀裹得更緊些,同時也聽見了種師中的鼾聲。
“真是和小時候一樣,在哪裡都能睡。”
種師中的鼾聲似乎便更響了些。
隨著蹄聲的的,兩人來到了街口。
這該是他們分彆的地方了。
明遠往南,種家兄弟往西,各自就能回到各自的住處。
種建中一躍下馬,看看種師中——這小家夥還穩穩地伏在馬背上,睡得好香。
這時風雪已大,目力所及,街道已經都開始泛白。
快要五更天了。
可饒是如此,汴京城頭的小販們竟還在忙忙碌碌地冒雪做著生意。
這一帶本就是汴京城裡店鋪小攤最多,最熱鬨繁華的地方之一。
附近有個小市場,每到五更天就點亮燈火早早開張,待到天亮就散去,所以被稱作“鬼市子”②。
其餘店鋪則會接班——賣薑的薑行,賣紗的紗市,做珍珠、絲綢、香料、藥材生意的鋪子,天亮後開門迎客,寒暑無休。
飲食方麵,各種生熟食、野外和水產生意也是五更開張,一直經營到夜色濃重。隨後就是各種小吃雜嚼的攤位順利接班,徹夜不息,直至天明。
此時此刻,有些人是在為開市做準備,支起攤位、灶具、鍋碗瓢盆,點起蜂窩煤爐……有些人則是還沒有收市,在猶豫著是否該在這雪夜裡把檔口最後一點食物賣完,之後再回家去好好睡一覺。
然而此刻,初雪方至,在這裡擺攤的小販,竟似比街上的行人還要多。
在這理應作為分彆之地的路口,明遠忽然一躍而下,笑著對向華說了一聲:“去吧!”
向華熟練無比,從懷裡掏出一貫錢,問明遠:“郎君,這回是什麼由頭?”
“汴京城初雪,就說我很高興能與大家一起賞雪,請眾位一起喝杯熱酒——”
明遠笑著說。
這算什麼理由?
可向華才不管著到底是什麼理由,“唉”了一聲,轉身就跑。
“請這些人賞雪喝熱酒?”
種建中在旁聽得有些哭笑不得。
向華咚咚咚地跑去,給遇見的第一小販塞了一把銅錢。隻見對方喜極,衝向華做了好幾個揖,謝過好心人的體貼饋贈,然後開始收拾,看樣子是收到明遠的錢之後便下了決心,收攤回家,坐在火爐邊暖和暖和。
也有小販在收到向華的銅錢之後,不容推卻地塞給向華兩個麵繭,或是一小包雜嚼,硬要這個半大小夥收下,否則他們也不願空手接下向華遞過來的錢。
“汴京城裡這些,每天都在為自己的生計打拚的人……他們每一個都很可愛!”
明遠這時也已躍下馬背,正牽著踏雪,站在距離種建中不遠的地方。
他望著眼前這一幕,情不自禁地發出這句感慨——踏踏實實生活的人們啊,每一個都值得被生活善待。
能為這些奮力生活的普通人在當朝宰執麵前說上一句話,明遠自感十分榮幸。
隻是明遠沒想到,身邊人此刻在內心默默地補上了一句:你也很可愛……
突然,明遠留意到了身邊默默凝望自己的灼灼目光,自然而然地彆過頭,望著種建中。
“師兄?”
“師弟在汴京城中所行之事,無不是預先考慮,照顧到他人的生計。如此心懷眾生,先生與師兄們在陝西,想必都會很欣慰。”
種建中清一清嗓子,正色回答。
答得冠冕堂皇,口氣有點像教導主任呂大臨。
他的坐騎那邊,裹著大氅的種師中甚至扭了扭身軀,在馬背上晃了晃。
明遠一雙明亮的雙眼安靜望著種建中,似乎想看出他這樣冠冕堂皇的客套話下麵,究竟藏著什麼深意。
“我是想說……是我上次唐突了師弟,惹惱了師弟,以後必不會再如此。”
種建中咬著牙說。
“日後我自會謹守規矩禮數,而遠之在我麵前,實在無須拘束……”
“嗯!”
明遠沒精打采地回應了一句。
“過去的事……”
他原本想要回複一句: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誰曾想,他的眼光一旦觸及種建中的視線,便被那對專注而熾烈的眼神糾纏住了再也無法挪開。
這位種師兄,正站在汴京城鋪天蓋地落下的初雪中,雙眼清亮如星河,灼灼地望著明遠。
他口中說著那些“不再唐突”之類的套話,眼裡卻分明在說另外的——
我不會勉強你,但我永遠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