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說到這裡,與曾孝寬相互看看。
“……卻被朝中諸公否了。”
明遠默默無語。
不過,熙寧元年,新法推行還未準備就緒,大宋的財政亦深陷虧空。研發武備的行動是注定要暫緩的。
“然而近幾年我才悟出一個道理。遠之,在你看來,打仗時最厲害的一件兵器是什麼?”
王雱故意問明遠。
曾孝寬與種建中則坐在一旁默然聽著,兩人神色間應當都是早已知道了答案。
明遠心知王雱說的肯定不是指某一件特定的武器。他猜測王雱可能會說,“最厲害的兵器是人心”之類的話。
誰知王雱的答案令明遠十分吃驚——
王大衙內回答:“打仗時最厲害的武器,是‘錢’。”
明遠愕然,隨即馬上領悟:打仗時最要緊的,是錢糧,是整個國家財政源源不斷的支持。
“打仗是一門最需要錢的生意。”王雱繼續補充,“遠之,如果研發出的兵器,不能將成本壓低,不能順利運輸至最戰事的前線,這些兵器哪怕威力再大,也隻是在演武場上討官家歡心的一件玩器而已……”
聽到這裡,明遠肅容對王雱說:“元澤兄高見,小弟明白了。”
至此,明遠對王雱的觀感又有不同:
王雱能說出“戰爭是一門費錢的生意”這樣的話,他便不再將王雱看作是一個隻會談理論的“衙內”,他更願意將王雱看作是一名正在快速成長的政治家。
明遠想了想,又問:“大軍開戰時,最耗費資源……錢糧的,究竟是哪些地方呢?”
這時種建中開了口。
他久在陝西,又親自上陣與黨項人交過手,對於開戰之後的種種情形,種建中比王雱和曾孝寬都要清楚。
“首先自然是糧秣,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若是軍需補給無法跟上,還未開戰,就已經敗了一半了。”
“除了填飽肚子的糧食,朝廷對兵士必須另有激勵——一是軍餉必須按時發放,若是拖延軍餉,不僅影響士氣,甚至有大軍嘩變的可能;”
“二是承諾給兵士大捷之後的獎賞,以及答應給陣亡將士的撫恤,無論是錢、是絹,還是糧食,隻要應承了,就一定要能發出,如若食言,待到真正需要三軍用命的時候,再想要用此法鼓舞士氣,已經無用了。”
“隨後是運輸,遠之,軍器監這裡打造的鎧甲、弓箭等物,千裡迢迢,運到陝西,已是一大筆錢。到了陝西之後,又需要征用民伕押運,送往鄜延路、秦鳳路等地,每人每天支錢100文,米2升③,光這些開銷,陝西一路承擔起來已經頗為吃力。”
“除此之外,才是各種武器、裝備,所用材料和工匠投入的人力,這些都是錢。”
種建中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同意王大衙內的觀點。
明遠一邊聽,一邊思考。
錢,或者說一國財政,是支持戰爭最重要的支柱。
巧合的是,明遠最不缺的就是錢,隻不過他不能隨隨便便就把錢拿出來送給大宋官家做軍費——那可是違規的。
“按照彝叔所說的,”明遠大著膽子提議,反正王雱和種建中都和他很熟,曾孝寬也不算陌生。
“供給大軍的糧秣、軍餉、獎賞與撫恤,都是萬萬省不掉的。而如今已有‘軍器監法’,正在設法降低兵器裝備的成本。”
明遠最擅長的,就是排除法——
“那我們就在運輸之上想辦法!”
“軍器監可以考慮在靠近用兵重地的安全地點設立‘小軍器監’,或者是‘軍器作坊分坊’,就地製作或是組裝兵器。”
這是人人都能想到的辦法,但是要施行起來,卻很費事,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可以見功的。
王雱與曾孝寬等人相互看看,稍許有點失望。畢竟將明遠請來,是希望他能給出一些獨到的建議,而不是說些人人都知道的淺顯道理。
“但是我們現在可以做的,是由軍器監的工匠們嘗試研發一些便於運輸核心構件,等送到地頭了,再由當地軍民將它們組裝起來,成為完整的武器。”
明遠說到這裡,種建中的眼神突然亮了——他終於從明遠的言語裡聽出一些很有啟發性的內容。
“就以‘霹靂砲車’為例,其核心就是一件可以轉動的橫軸。軍器監,這邊,完全可以隻生產能夠靈活轉動的橫軸,甚至還可以加上用以調整角度和投石遠近的刻度盤。”
“等將這一組件運至戰場附近了,再用當地木材安裝上炮架,梢杆和拽索,便能就地使用了。”
這是明遠讀過《武經總要》之後對大宋武備的了解。
所謂“霹靂砲車”,其實就是投石機。
投石機其實是一種,威力巨大且所費不巨的重型武器。它所用的彈藥可以就地取材,隻要當地有石頭,無論是整塊巨石,還是礌石滾木,甚至是無數細小的尖銳石子……都可以用作上陣對敵的武器。
明遠:就說嘛,投石機在羅馬人的時代就已經在戰場上廣泛應用,堂堂中華怎麼可能想不到。
但是《武經總要》上記載的“霹靂砲車”,能夠發石,卻不能調整投石的遠近和角度,因此不能“精準打擊”,是一件威力很大但“不一定”能命中目標的武器。
軍器監也曾有匠人,試圖為“霹靂砲車”增加瞄準係統。但是製成的砲車體型過於巨大,運往宋遼邊境、宋夏邊境,所費甚巨,收益卻並不見明顯增加。
軍器監工匠的嘗試便就此放棄了。
明遠所提出的,就是身處內地的軍器監,隻管生產重要兵器的一件核心構件,運到戰場附近再予以組裝,將其打造成一件威力巨大的完整武器。
種建中頓時大聲讚好:“陝西各處道路艱難,‘防秋’與‘防春’時,如遇雨雪,運輸更是困難。如果隻是運輸小小一件,那在陝西當地運起來也要更為容易。運到地頭,還能因地製宜,安在各自不同的地方……”
王雱與曾孝寬雖沒太想明白,但既然種建中說好,明遠這個主意便必定很有可取之處。
按照明遠的這個思路,儘力壓低路上運輸的難度與成本,倒也確實能節省一大筆開支。
於是曾孝寬想了想,點點頭,對種建中說:“如此甚好,彝叔就安排人手,按遠之說的,先寫一個‘項目報告’上來。”
明遠見自己的第一個提議就得到了重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他的笑容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也令種建中趕忙彆過臉,不敢久看,生怕自己看呆住。
可是沒人能聽見明遠心裡的聲音——
“這隻是開個頭罷了。‘霹靂砲車’,遲早能變成‘霹靂炮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