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閉上眼,複再睜開:他真的希望,希望蘇軾將來能夠遠離那些悲慘的命運。即使這世上從不存在“蘇東坡”,也不覺遺憾。
在船娘搖櫓的吱呀聲中,蘇明兩人一路到了寶嚴院附近下船,問清道路,摸到寶嚴院跟前。
西湖附近佛寺眾多,大大小小禪院據說有上百座。而寶嚴院並不出名,明遠不知蘇軾為何獨獨挑中這裡。
“這寶嚴院中有一僧名‘清順’,乃是一名詩僧。”
蘇軾向明遠介紹:“我們今日就去擾他去。”
明遠遙想了一下清順此人,好像沒怎麼聽說過,於是問蘇軾:“子瞻公,這位‘詩僧’的詩名,怕不是您發掘的吧?”
他猜了個正著,蘇軾便嘿嘿地笑著,道:“前幾日偶然漫遊至此,正好見到壁上有詩曰;‘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⑤’。某便急了,四處詢問:這是誰人所作,這是誰人所作?”
明遠模仿著蘇軾的口吻,繼續說道:“眾人答曰:‘清順’。”
蘇軾一拍雙手:“正是!”
說罷哈哈大笑,笑得十分開心。
兩人並肩進入寶嚴院的禪房,明遠很快便見到了那位“詩僧”清順。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灰色的僧袍,剃著光頭,頭上點著戒疤,正跪坐在一張條桌跟前,用手中的茶杵熟練地將茶臼中的一小塊團茶碾成細細的茶末。
他見到蘇軾,眼中立即流露出淡淡的歡喜。
看來即使是方外之人,見到知己好友,同樣能感受到世俗的快樂。
但清順的眼光隨即轉過來,凝聚在明遠臉上。
明遠察覺到了一絲錯愕,一絲驚異。
甚至清順手中的茶杵也停了下來。他不言,不動,就這麼專注地,凝神望著明遠,然後開始緩緩上下打量明遠,
——這是怎麼回事?
明遠心中立即生出驚疑。
他是一個有秘密的人。
在這種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不是自己的秘密被窺破了。
難道眼前這位和尚,真的有什麼神通,能看得出自己是個穿越者,而且癡心妄想著要改變這個世界?
“小施主可是姓明?”
明遠:救命,連姓氏都猜出來了。
他已經打算呼叫1127了——這個時空可能有個bug。
“您可識得明高義明施主?”清順又補了一句。
明遠一呆:原來……隻是認得他的“渣爹”!
明遠迅速冷靜下來,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家中大人。”
“三個月前,明施主曾經在本寺中盤桓多日。”
明遠:三個月前正是冬季,他家渣爹……正寄住在一處清冷佛寺中?而不是另有新歡,或是隻曉得尋歡作樂,忘記了家中妻子兒女?
他心頭一凜,盯著眼前這名“詩僧”:這是他到這個時空裡這麼久,第一次遇見與明爹有過直接接觸的人。
蘇軾顯然對明爹也很感興趣,向清順笑著道:“我們這位明小郎君最是個妙人兒,‘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說的就是他了。某倒是盼望能見一見明郎之父,看看有子若此,做父親的得驕傲成什麼樣子。”
明遠卻隻能硬著頭皮,向清順打聽:“久已未見大人之麵,清順師父,不知我父親可好?”
“令尊……”
清順再次上下打量明遠,看他周身精致高雅的衣飾,看他鬢邊簪得異常美觀的香花。
“令尊……是一個非常特彆的人。”
清順最終給出這樣一句評價:“從不為富貴所困。”
蘇軾聞言便點頭稱讚:這位天真爛漫的蘇子瞻自然認為明遠的親爹也是個數一數二的大富豪,“不為富貴所困”聽上去就是個相當不錯的品德。
而明遠隻能硬著頭皮謝過清順的消息。
在他看來,“從不為富貴所困”這句評價,既能指大富之人黜奢崇儉,食不二味,也可以指一個人……從來就沒真正富過。
*
傍晚,夕陽在山,明遠與蘇軾乘坐遊船,從寶嚴院返回杭州城,在錢塘門下船後,兩人並肩徐行,返回杭州城中。
他們隨意尋了一間酒樓,撿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麵閒聊,一麵隨意嚼著酒博士先送來的五香芸豆。
忽聽窗外鼓樂之聲大作。明遠趕緊探頭出去看熱鬨。
隻見酒樓前的河道已被事先騰清,原本一向在這裡出沒的運貨小船一時全都不見了。
幾條兩丈寬,數丈長的駁船魚貫駛入這條河道。駁船船首站著幾名身穿兵甲的士兵,正耀武揚威地挺著胸。
明遠微微皺起眉,因為這些駁船上懸掛的旗幟,看起來不是大宋的旗幟。除去那些著甲的士兵之外,還另有幾人,穿著交領的錦緞長袍,戴著笠帽。裝束與漢人相差不多,但明遠本能地感覺他們不是漢人,應當隻是大宋的藩屬。
“這些是高麗使臣。”
蘇軾嚼完了口中的五香豆,衝窗外瞥了一眼,開口道。
“高麗來向大宋朝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