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明遠接到了種建中的來信。
這封信上,記著種建中發出信件的日期。他將信件托付給渭源堡的驛遞,與軍中日常公文一道,送到長安城,並送到明遠家,總共花了三天時間。
隨後這封信就進入明家正在“試驗”的郵政係統,明家的“郵遞”接到過明遠的重托,一旦接到種官人的來信,就會在當天,啟動一程“郵遞”,用最快的時間將信件遞往洛陽。
若是有其它“投遞”的郵件,明家郵遞也會順帶帶上,但若沒有也無所謂——總之,明氏郵遞收到的指令是:隻要是種官人的信,就要不計任何成本,用最快速度傳遞到杭州。
洛陽之後,汴京、揚州這兩個“轉運點”也都是這樣做的——這從轉運點改在信件封皮上的“日期戳記”可以看出。
信件從渭源堡發出,送到明遠手上,總共用了十天。
明遠看了看:從長安到杭州的信件隻用了七天。這個速度,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非常令人滿意了。
但再想想,這信函,一來一去至少要兩旬……夢魂不到關山難,他與師兄之間的距離,還真是遠啊!
明遠憑空歎了一口氣,拆信細看。見到張載的橫渠書院已經將“酒精”運到古渭城,又建議渭源一帶種植棉花,明遠頓時心懷大暢,心想:不愧是他的師門,做起事來就是靠譜。
他幾乎想要馬上回複種建中:渭源一帶可以放手種植棉花,讓他明遠來負責銷路。
再往下看,看到信中提及王韶被彈劾“謊報”渭源到秦州一帶的荒田數目。明遠也有點納悶:這一頃四十七畝荒田的數字究竟是怎麼來的?
他與種建中一起,看過熙河路的輿圖,雖然那輿圖畫得不甚精確,但是古渭到秦州一帶多是河穀,種建中描述過,河穀兩側較為平坦,在黨項與吐蕃人進犯之前,多是有人耕種的。
一頃四十七畝,太荒謬了。
最荒謬的是,這數字越精確,就越容易被人相信。
如果王韶不能儘快說明實情,那這一身兜頭潑下的臟水,就難再洗淨了。
種建中在信中問明遠有什麼辦法,明遠仰著臉想了半天。
他心裡隱隱約約,似乎有些想法,但這想法隻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他還無法觸及。
所以這天他隻管待在自己在鳳凰山的新宅院那裡,哪兒也沒去。
午後,與明遠的居所隻有一牆之隔的刻印坊來人,向明遠稟報:“刻印坊來了一位客人,想要看看咱們刻印坊使用的刻印術。”
在汴京時,明遠名下刻印坊的技術是從來不瞞同行的,因為汴京的同行要麼與他進行“技術合作”,要麼被他入股。畢竟隻有他家的銅活字作坊能夠提供活字印刷所需要的全套活字。
但到了杭州,刻印坊的管事就不那麼確定了,見有訪客不請自來,便從匆匆忙忙地來請示明遠。
“當然可以!”
明遠還是那個大方的態度。
那管事剛要回去招呼訪客,明遠多嘴問了一句:“來人說了姓名嗎?”
“說是杭州人姓沈。”
明遠聽見這個稱呼突然跳了起來——杭州人姓沈?
“走,我和你一起去見那位去。”
明遠足下生風,急不可耐地穿過自家的廳堂,拐一個彎,就到了隔壁的刻印坊。
他很清楚地記得,當初畢昇的孫子畢文顯,曾經提到過,有一個年輕人曾向畢昇詳細打聽過活字印刷術的具體內容。
問起那名年輕人是誰,畢文顯隻說“杭州人姓沈”——
於是明遠腳下又快了幾分。
很快,他就來到刻印坊用來招呼客戶的那座小廳裡。
隻見來人身穿粗麻布製成的衣衫,腰間圍著一條土白色的腰帶。這副打扮,應當是還未出孝期。
來人聽見腳步,轉過身來,見到明遠年輕的麵龐,免不了地有些吃驚。
作為一位管事需要去請示的東家,明遠實在是太年輕了。
來人四十來歲年紀,國字臉,相貌堂堂,頦下蓄著一小把胡須。見到明遠,儘管驚訝,還是拱起雙手見禮,自報家門道:“在下錢塘沈括。”
明遠儘管多多少少有些心理準備,還是沒能忍住,蹦出一句:“你……你就是沈括?”
沈括:……?
明遠趕緊找補:“久仰沈兄大名,小弟姓明名遠,京兆府人士。”
沈括的表情還是有點不自然,這位很明顯不太自信,應當是在捫心自問:我什麼時候這麼有名了?……我真的這麼有名嗎?
明遠想了想,問:“閣下可識得蘇子瞻蘇公?”
蘇軾那天提到,他有一位友人居於杭州,但在孝期之中,不便飲宴,因此沒有馬上介紹給明遠認識。現在明遠看見了沈括的穿著,才想起來:蘇軾說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沈括,所以開口試一試。
果然,沈括一聽蘇軾的名字,臉上的表情放鬆,似乎在說:哦,蘇軾啊,那沒事了。
“沈兄今日來,是想看看我這間刻印坊?”
明遠開口詢問。
沈括臉上有點紅,開口道:“不請自來,唐突勿怪。我實是被這些日子裡的《杭州日報》所吸引,才想起,到印製這些日報的刻印坊來看一看……”
原來沈括居家守孝,閒來無事,便留意到了近兩日在城中流通的《杭州日報》。
先是市政工程——杭州城內各處安了路燈。主持工程的還是沈括的好友蘇軾,這份報紙頓時吸引了沈括的眼光。
但他立即生出一項疑問:這杭州城內的路燈安裝,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怎麼這麼快就被刊載於這“報紙”之上了呢?
製一副用來印刷的雕版,應該沒那麼快吧!
偏偏這報紙的印製質量還很好,報上的每個字都不大,但是邊緣清晰,無筆劃粘連,得是技術相當高超的雕版匠人,忙乎個好幾天,才能辦到。
沈括開始對《杭州日報》上心——直到出了高麗使臣的事。
高麗使臣唆使押伴,在杭州驛作威作福,被正義士子秦觀當街訓斥,又立即被杭州通判蘇軾言辭警告。
這件事第二天就見報了。
當看見《杭州日報》上刊載著“昨日杭州驛前”的文字,沈括當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麼快!
所以他基本可以確定,這絕不可能是雕版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