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有一個壓箱底的法子,能夠既遵守“等價交換”的原則,又拿出錢財,幫助借了“青苗貸”的百姓償還對官府的債務——
那就是雇人。
他在雇傭人手時,會訂立契約,並且預付一部分的薪資。被他雇傭的百姓便可先用這部分預付的薪資去還債。
而預付的這部分薪資,會在以後數年內逐月扣除,也就是在每個月的工錢裡扣除一百文,對這些百姓的日常生活影響不大,讓他們依舊能靠工錢供養家中的父母子女。
與此同時,這也為明遠確保了長期穩定的雇傭關係——有這份契約在,明遠在三五年之內不必考慮解約重新聘用的問題。
但這就需要蘇軾的鼎力幫忙了——
明遠需要確定他幫助的百姓究竟是良善的還是奸猾之徒,當初借“青苗貸”,是被官吏壓迫被迫接待,還是圖官府的貸款利錢低,借了之後又刻意賴賬不還。
蘇軾明察一宗宗案卷,發現兩種人都有,前者占絕大多數,但抱著“占一把便宜就跑”一類賭徒心態的,也不是沒有。
因為明遠是受蘇軾所托,蘇軾於此事感到義不容辭——總不能坑了仗義相助的明小友。
於是蘇軾打起精神,將一宗宗案卷詳細看過,又親自審訊,詢問過程,並從旁觀察,考察借貸百姓的人品。
最終他篩出一部分品行無缺的,推薦給明遠。
少數那些本性奸猾的,仍由杭州府照章處罰。
而明遠則接收了一大批有強烈工作意願,想要賺錢糊口養家的普通百姓。
他們大多數是“末等戶”,家中原本有一兩畝土地,又或者是一間破屋。但在經曆了“青苗貸”的風波之後,僅有的財產也都被抄沒抵債了。如今一個個都是身無分文,來投奔明遠。
明遠則帶著史尚一起,將這些人按照技能分門彆類。
手巧的,加入刻印坊,學習刻印技術,開始處理書籍的印刷、裝幀與分發;
能騎馬的,會駕船的,甚至是體力好,能耍一兩下刀棍的,加入明遠的“運輸安保公司”,開始在兩浙路一帶的道路上“跑運輸”。
隻有體力的,去幫忙築路;體弱的,則在各處從事一些灑掃、保持衛生之類的輕省工作。
稍許識字的,和願意學習讀寫數算的,甚至是這些百姓家中的適齡少年,都可以進入明遠開設的“會計學校”學習數算和記賬。
明遠名下所有的產業如今都強製要求詳細登記賬目,每一季進行一次核對清查,因此對會計人才的需求非常大。進入會計學校學習的學員自然是多多益善。
明遠與蘇軾聯手,在半個月之間,幫助了絕大部分杭州府因“青苗貸”而喪失財產的百姓。
他們紛紛與明遠名下的產業訂立契約,從此避免了官府的追索與刑罰。
此外,他們每月照樣還能拿到一筆固定數額的工錢,這筆工錢雖然不算如何豐厚,但是足夠家裡嚼用。
他們還被告知,隻要再多乾上兩三年,將早先東家代還的“青苗錢”還上,他們每個月的工錢就還能再多上一兩百文。
杭州城中的百姓聽聞此事,紛紛發生感慨——
“天呐,這豈不是……壞事也變成好事了啊?”
“我瞅那些差事營生都挺好的,工錢一點兒都不少,我沒借青苗貸,也能去應聘不?”
“也是,那些‘末等戶’原本窮得不像樣,竟然遇上了這等好事。這教人該怎麼說?”
“要我是他們,就不要那些田地了,天天在土裡刨食有什麼意思,種出來的連田賦都未必夠交。不如去‘會計學校’去學做賬房,每年拿到的工錢,用來交‘免役錢’都是綽綽有餘的……”
“哦,汴京城裡王相公搞出來的惡法,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才賜了蘇通判和明郎君來杭州,來救苦救難來了……”
這最後一句議論,剛好讓從“會計學校”裡出來的明遠聽見。
他頓時有些無語,不曉得王安石和王雱聽見這評價會怎麼想——王家父子平白做了惡人,好名聲卻教他這等人得去了。
不過,他對近來“會計學校”的工作是相當滿意的。
杭州的幾大商會已經來托人來試探他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提前聘用”從學校裡結業的學員。看來,已經有不少敏銳的商人意識到了方便、快捷,且自帶一定風控功能的記賬方法,能給自家產業帶來多少好處。
他今日本來是邀了史尚一起去談收購一間茶館的事的,剛從學校裡出來,就看見史尚鬢邊簪著一大團繡球花,麵帶笑容,快步向自己這邊過來。
他剛向史尚那邊邁了兩步,忽聽身邊一聲虎吼:“不許過來!”
幾乎同時,有兩個人影迅速越過他身旁。
明遠眼角餘光一瞥,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了一件曾經讓他受到驚嚇,直到現在還會偶爾在噩夢裡重複的往事。
那是一柄尖刀,鋒銳的刀刃上反射著寒光。
這柄尖刀被一個三十上下的中年漢子所持,抵在另外一人的脖頸裡。
“劫持人質!”
明遠也被劫持過一次,劫持他的人,好巧不巧,還是一個因為明遠引進新技術而丟掉工作的刻印坊工匠。
那次若不是有種建中、賀鑄,和開封府弓手的共同努力,明遠還不知道自己會是個什麼了局。
直到現在,他回憶起那件往事,都還能想起刀鋒橫在脖頸上,那種涼颼颼,略微刺痛的感覺。
明遠發呆的時候,史尚已經來到他身邊,低聲安慰:“明郎君,彆怕!”
明遠定定神:“我沒事!”
這次被劫持的可不是他。
剛才那一瞬間,明遠身邊越過好幾十人,將劫持者和被劫持者堵在了杭州城中一道運河的河岸邊。
持刀那人見無處可去了,突然大喊一聲:“彆過來!誰也彆過來!”
明遠卻突然反應過來了:“這人我見過!”
他連忙帶著史尚,從圍觀的人群裡擠了進去。
“這人不是戴朋興嗎?”史尚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