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明遠開始認真向日常光顧他“海事茶館”的海商們推銷“保險”。
原本戴朋興第一次聽明遠說起保險的時候,根本不敢相信這世界上竟然會有“這種好事”。
但是明遠給了極為詳細的解釋——隻要參保的商船足夠多,每家都能繳納一定的保費,這便相當於將所有海商們的力量聯合起來,相互為彼此保障風險。而明遠在其中,隻是作為組織者和管理者的作用。
當然,明遠也為這樁生意提供了一份龐大的資本金作為緩衝。
戴朋興聽的次數多了,自己也就漸漸信了——因為實在沒辦法從明遠的邏輯裡挑出什麼毛病。
然而他自己出麵,向認得的海商們推銷保險的時候,卻往往一開口就被人噴一臉吐沫——
“老戴你這是咒我吧!”
“你自己丟了船,遭了難,現在就要咒我和你一樣嗎?”
戴朋興無言以對。
他將這些真實的“反饋意見”回報給明遠,明遠也十分無語。
的確,中國人一向寄望於“好彩頭”而諱言災難之事。
住在海邊的漁民,連吃魚的時候都忌諱將魚身“翻過來”吃另外一麵,又怎麼肯當麵與戴朋興大談特談發生“海難”之後會怎樣?
明遠想了想,隻能鼓勵戴朋興:“老戴,考驗你能力的時候終於到了。”
“想想吧,你每談成一筆‘保險’合約,就能得到一成的傭金。談下來的越多,你就越有望還清你的欠款。”
一成就是百分之十。
如今一艘海船上所載的貨物,少則三五萬貫,多則十萬貫以上,按照明遠的說法,這“保險”合約的保費,至少是千貫起步。
戴朋興能拿一成的傭金,確實比一般市麵上的牙儈的待遇要好很多。
於是,雖然這任務艱難,戴朋興還是不厭其煩,哪怕是磨破嘴皮子,哪怕是被人當頭就噴上一頭一臉的吐沫星子,他也很堅決,不懈努力著向他人推銷明遠新推出的“保險”產品。
終於,有一位與戴朋興頗為相熟的朋友,覺得戴朋興一家可憐,鬆了口問:“如果我給你一千貫,你可以保我一船平安嗎?”
這位海商朋友姓屈,叫屈察,是專門跑杭州到泉州,再到廣州一路的,每年五月從泉州港出發,八月從杭州港返回。十月抵達泉州,十二月抵達廣州,之後再返回泉州修整兩個月,繼續一年新的海運旅程。
現在正是他裝了滿滿一船貨物,準備南下的時候。
這批貨物不算是昂貴的奢侈品,因此總估價在四萬貫左右。明遠方麵“核算”出這一船貨物的保費是兩千貫,但是他的“保險”生意剛剛起步,所以保費直接打五折,隻要一千貫。
這船貨如今已經在市舶司備案,不日就要出發。
戴朋興正色道:“屈兄,我這東家絕非是什麼神仙佛祖,他隻是一平平無奇的商人。你繳給他的這筆金額,若是你平安無事,他就賺了。但若是你的船損失了貨物,他就要照價賠償。”
屈察聽著想了想,道:“怎麼聽起來有點像是在‘關撲’?”
戴朋興從未往這上頭想過,現在聽見,頓時啞口無言:確實……
明遠就像是關撲時買定離手,在賭屈察的船,能夠平平安安地到港,不受任何損失,這樣他就能把那“保費”給全額賺回來。
如果運氣跑到了明遠的另一麵,也就是屈察的船出了問題,明遠的財政就要“大出血”,按照契約,他需要向屈察全額賠付損失。
“當然了,我也希望你那位東主的運氣比較好。”
屈察笑著回應——畢竟任誰也不會希望自己的貨船在海上遇到風浪而有所損失。
但是,每個跑船的海商,雖然他們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有數。
他們的對手,是那喜怒無常、變幻莫測的大海,而站在他們這邊的卻隻有“運氣”。
雖然嘴上諱言,但是海商們哪一個少得了每天燒香拜佛?還不是盼望關鍵時刻“運氣”能夠站在他們這一邊。
“老戴,你跟我交個底,你說的這份‘保險’,究竟有沒有用?”
屈察向老朋友直接了當地詢問。
戴朋興則抱著雙臂,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如今我身上背負著巨額債務,日日在這間小小的茶館裡坐困愁城。我時時回想我的船出事之前的光景,現在想起來……”
屈察看見了戴朋興眼裡一閃而過的晶瑩淚花,便追問了一句:“怎樣?”
“若是真的能有一份‘保障’,能夠保我不致受如此大的損失,雲娘和阿寶不致於經受那許多驚嚇和苦楚……”
隻有經曆過這一切的人,才能真切體會到這世上根本沒有後悔藥賣。
“……如果世上真有‘早知道’……”
“……如果那時候明小郎君已經到了杭州……”
“我無論如何都會為自己,為家人,買上這一份‘保險’。”
戴朋興如此聲情並茂的一番內心直白,終於打動了屈察。
最終雙方在杭州府的見證下,簽訂了協議:屈察以一千貫的價格,為他那價值四萬貫的貨物買了一份“保障”。
這份“保障”涵蓋了屈察的船從杭州到泉州,再到廣州的全部水程。貨物價值以屈察向杭州市舶司上報的貨物清單為準。
若是屈察的海船在此程中出現問題,需要在泉州或者廣州的市舶司獲取“海損報告”,交由明遠這邊確認,就能收到賠付了。
除了這些文件手續之外,戴朋興還親自上屈察的船看了一次。
“屈兄莫要見怪,這是敝東家特地囑咐的,需要我親眼看一看船的情形。萬一船上有什麼隱患……這是為了對敝東家負責,也是為了對您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