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事茶館”坐落在杭州城外,通往錢江的運河畔。
開業三月有餘,這裡已經成為了在杭州逗留的海商們每天必去的固定地點。
為此,不少海商強迫自己習慣了茶館使用的“新式計時法”,會在每天早間“九點”時分,準時步入茶館,點上一壺茶,一份丁香餛飩或者其它從食,然後開始看報紙。
放置在茶館中的報紙,除了《杭州日報》和三日一刊的《海事新聞》以外,還多了從汴京“郵遞”來的《汴京日報》,和正在試刊行的《揚州商事周刊》。
在杭州隻能看到三天前的《汴京日報》,但是在區區三日之內,就能將報紙從汴京城送到杭州,而且每天不間斷,這速度,已經足以讓所有杭州的商旅咋舌了。
《汴京日報》以汴京本地的“吃喝玩樂”新聞為主,間或刊印一些廣告,不涉及政事朝局,但很有助於商人們了解汴京城中的流行風向。
《揚州商事周刊》則更加簡單粗暴,上麵刊登的就隻是各種大宗商品如今的市價,和大筆求購以及出售的信息——因此受到商人們的廣泛歡迎。
除了這些報紙刊物,在茶館裡放置著的那本《航海書》已經快被翻爛了,以至於茶館東家已經應承了,這本《航海書》增補編排之後將予以再次刊印,到時店裡的老主顧每家可以送一本。
因此,海商們到這裡來得就更勤了。
如今杭州正在冬月裡,茶館裡生了火爐,將潮濕的寒意逼出室外。火爐上頓著鐐爐,清新茶香從鐐爐旁的紫泥茶壺中飄出,縈繞在整座茶館裡。
然而今日茶館的大管事戴朋興臉色卻不大好。
他推薦一位好友屈察從明遠處購買了“保險”。結果前兩日壞消息傳來——屈察的船在廣州港外遇上了風浪。屈察帶著船員們與風浪搏鬥,拋掉了巨大多數貨物,最終成為一條殘船,苟延殘喘地浮在海麵上。
一兩日後屈察的船被拖進廣州時,基本上隻剩一船浮木。
屈察自己和船上大多數人員一樣,僥幸逃生。但是船上的貨物基本上損失殆儘。
這條船也完全損失了,此後屈察就是再想做海商生意,也需要再花很多錢,才能為自己再搞到一條船。
現在戴朋興一想起這件事就頭疼。
他很清楚,按照當初東家明遠與屈察簽訂的“保險”協議,明遠需要賠多少。
要知道,當初明遠隻收到了一千貫的“保費”,其中還有一部分被當做“傭金”付給了戴朋興。
現在明遠卻需要向屈察理賠將近四萬貫的貨款——戴朋興心裡有事會有點惡作劇地想象一回:明遠那樣的小郎君,撫著胸口吐出一口老血,會是怎樣一種楚楚可憐的光景。
但是明遠又不能不賠。
如果他現在找了個理由,左右搪塞,拒絕賠付,那麼明遠在海商之中的名聲就徹底臭掉了。以後海商們就隻會將“保險”這事當成一件“笑話”,茶餘飯後的談資。
戴朋興很想暫時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不去想它,但是茶館裡的環境不由得他不想。
滿茶館似乎都在議論屈察的船。
“聽說屈大官人這次損失不小……不知道和他早先故意‘觸黴頭’,買的那‘保險’有沒有關係!”
“這可是,剛一買下,就出事了呀!”
“就是!”
“……這話可不能亂說。”
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見。
“去密州那邊的商船不都已經平安回來杭州?聽說又買上了一份保險,往密州去了。”
“嗐,他們那小船,哪有辦法與屈家大船的規模比?”
“話不能這麼說,你們知道嗎?我聽說,屈家的船之所以會遇上風浪,是因為……屈官人……”話越說,音量放得越輕。
“是因為……屈官人……他心不誠!”
“哈哈哈哈!”
茶館裡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隨即“噓”聲大起,阻止人們繼續發笑,犯下更多“心不誠”的罪過。
戴朋興卻聽得極其鬱悶,連忙轉頭,看向茶館外,那條一如往日般繁忙的運河。
突然,戴朋興的視線被一個身影吸引住。他愣了一下,馬上搶出門去迎接。
在戴朋興身後,一名海商愣了一回才開口:“喲,是屈官人……”
來的正是屈察。
經受了打擊的商人變化很大——他身上穿著的依舊是那一身慣常穿的寶藍色萬字紋錦袍,蹬著厚底官靴。但很明顯,他兩眼下發青發黑,顯然是來杭州的路上經過了好多個不眠之夜。
他那身錦袍袖口處甚至有兩片汙漬,這對於以前的屈大官人來說,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
“老戴!”
屈察的眼光緩慢移到戴朋興臉上,他似乎費了些工夫才認出來人。
“屈兄——”
兩個同病相憐的船難苦主此刻見到,一時都是滿心唏噓,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明……明郎君,何時能見到明郎君?”
屈察終於開口問了一句。
戴朋興回頭看了一眼掛在牆壁上的自鳴鐘,說:“他昨日提過,今日正午12點到。現在11點半了,屈兄再坐一刻鐘便好。”
屈察聽到這個消息,依舊失魂落魄,神思不屬,但好歹跟著戴朋興進了茶館裡。
滿茶館的人中大約有一半人是認得屈察的,剩下一半就算不認得,現在也知道了。他們一聽說還有半個小時明遠就要到了,當即牢牢占據了坐著的位置,續茶的續茶,點菜的點菜,準備待會兒好好看一場“熱鬨”。
而戴朋興則極其關心地坐在屈察身邊,讓女兒阿寶給自己渾家帶個信,先給屈察送一碗餺飥過來,然後便眼帶焦急,一會兒看看屈察,一會兒抬頭望望牆壁上掛著的自鳴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