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指向十二點時,自鳴鐘開始“叮叮當當”地報時。
明遠腳上蹬著的厚底靴子則剛好踏進海事茶館內的水磨青石地磚上。
“郎君——”
戴朋興馬上迎上去,擠眉弄眼地使了一堆眼色。
明遠卻很沉穩,似乎四萬多貫的損失在他眼裡根本不算是什麼。
他衝戴朋興點點頭:“戴兄放心,我已聽說了。”
緊接著,明遠踱著方步,來到屈察所坐的那一張方桌跟前,衝屈察輕聲打了個招呼。
“屈兄——”
屈察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怕聽見的聲音似的,蹭地跳了起來,臉上帶著驚懼的神情望著明遠。
明遠心裡默默歎息:這位是不是遇到了創傷後應激障礙了。
他連忙輕聲安慰:“屈兄,廣州港發生的事我已聽說了。隻要您出具廣州市舶司給出的貨損清單,我這邊就會按照貨損價值給您賠付。”
但凡船隻損失,船主多要報至港口市舶司,市舶司可以給予蓋有官印的一份文書,證明船隻確實遇上了船難,有所損失。
像戴朋興那種,船隻損失在遠海,隻有他一人費儘周折才得以逃生的,證明會比較難辦:但像屈察這樣,船難發生在廣州港外的,由廣州港出具這種“海損報告”,應當很容易。
“這麼大方?”
海事茶館裡頓時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這些海商船主們,平日裡都諱言“船難”二字,可是他們大多心裡清楚,無論是多熟悉的海路,多麼精明能乾的船長和水手,隻要船隻置身於變幻莫測的波濤之上,風險就始終如影隨形。
早先明遠提出他要為海上的船隻“保險”的時候,多少人認為他是“腦子有坑”,又或者是某種新奇的騙術伎倆。
真出了事,便有不少不肯相信的海商想要拆台看熱鬨,看看這小郎君到底如何收場。
誰知明遠爽快無比,隻要對方拿出了市舶司提交的“海損報告”,就能把損失的貨款全部都賠付給屈察。
原來……明遠當初承諾的那些,都是真的呀!
一時間不少海商與此刻的屈察感同身受——他們的商船或多或少地經曆過與大海覆舟、海上盜匪這等巨大的風險擦肩而過的事,能夠體會屈察此刻的痛苦與絕望。
若是在這等絕望時刻,有人能夠將損失儘數賠來……
有人能夠記起屈察早先是向明遠交了1000貫的“保費”的,但是此時此刻,那1000貫,和亟待賠償到手的四萬貫相比,那簡直不值得一提啊!
此時此刻,就在這座海事茶館裡,不少海商都睜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察覺到他們對“海事保險”的看法,正在迅速改觀。
聽見明遠說得如此乾脆,屈察雙手猛地一撐桌麵站起身,直接撞倒了原本坐著的椅子,砰的一聲。
屈察卻對這麼大的聲響毫無察覺,他隻管站著,盯著明遠,眼裡先是閃過一絲狂喜——那是溺水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隨即這一絲狂喜變成了質疑與鬥爭,繼而成為退縮、絕望……
屈察雙腳一軟,有些站不住,想要再坐下去,身後的椅子卻已經被他撞倒了。
好在有戴朋興在一旁,猛地一拽朋友的胳膊,幫助他站住。
戴朋興看著屈察眼中慢慢沁出的淚水,大惑不解地問:“屈兄這是怎麼了?我們明郎君已經答應賠償你這次的損失……這是當初契約上約定好的。”
屈察由戴朋興扶著,踉踉蹌蹌地來到麵露驚異的明遠麵前。
“明郎君!”
屈察向明遠拱手,麵露痛苦。
他雖然有戴朋興從旁攙扶,可看他的樣子,已經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頹然倒下。
明遠趕緊道:“您請說,沒什麼不好商量的。”
屈察囁嚅片刻,終於鼓足勇氣開口:“我……沒法兒昧著良心說話……”
“我的船遭逢風浪,不是在與您契約約定的海程之內。”
當初明遠與屈察所訂立的“保險”契約,是約定了從杭州到泉州,和泉州到廣州這兩程。
但是這次屈察的船出事,卻是在他在廣州將滿船的貨物卸下重裝,再次駛出廣州港的時候。
明遠與屈察的契約,在屈察在廣州卸貨時就終止了。
屈察這一番話,讓整個海事茶館瞬間安靜了片刻。
海商們都驚呆了——世上為何會有這樣的“商人”。
一個急公好義,見到海損就乾淨利落地打算按契約給予巨額賠償;
另一個誠實不欺,如實交代自己的損失不在被償付的範圍之中。
“損失這一船貨,於我是巨大的打擊……但將心比心,這對明小郎君又何嘗不是。”
屈察越說越是暢快,顯然是心中原本折磨他很久的那個“死結”終於解開了。
但是他一時的“嘴上暢快”,意味著那幾乎不可承受的損失,現在又要完全由他自己承擔。
屈察把話說完,臉上的血色便褪得乾乾淨淨,長歎一身,掩麵跌坐在戴朋興幫忙重新扶起的那張椅子上。
明遠輕輕頷首,他走到屈察身邊,將一隻手輕輕放在這海商的肩上,微笑著開口:“感謝您的坦誠!”
在屈察將真相說出口的那一刹那,明遠曾經感到心中某處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似乎對這個時空又有了些新的認識。
此時此刻,整座海事茶館裡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明遠身上,都在等待,這位小郎君麵對屈察的境遇,他和他的“保險”生意,究竟會給出一個什麼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