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早已做好了向屈察賠付的全部心理準備。
他深知“海事保險”這一行當能夠發展起來,信用極為重要。而他也實際上正需要一件“理賠事例”,向所有海商展示:原來這筆買賣是這樣運作的。
誰知屈察竟然當麵向他坦誠:自己的船是在保險契約失效以後才出的事,不應當受到保險契約的保護。
明遠一時想起他以前與海商打交道時教導他人的話:道義靠邊站,利益放中間,製勝靠手腕……
但現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海商這個群體,即便是麵對上萬貫難以負擔的損失……這個世界上,依然有誠實的人,有願意將心比心的人。
明遠原本堅持認為:人是理性的動物,而這份理性本是建立在與利益相關的規則上的——畢竟能夠得利,才能生存。
但是他現在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了華夏傳統道德的力量——禮義仁智信,這些本是他父輩們的名字。或許有些人隻是口頭上“禮義仁信”,但也有更多的人被這世界默認的行動準則所約束。
這種力量能讓他的目標能夠更容易實現——明遠心想:他理應有這個自信。
此刻,整個海事茶館中的視線都落在明遠身上,等待他有所決定。
或者說,更多的海商都向屈察投去同情的目光——這個人因為他的誠實,讓自己陷入了痛苦和肉眼可見的貧困中。
稍稍思考片刻,明遠清了清嗓子:“屈兄,這一次你的船隻發生海損,雖然不在我們契約約定的海程上,但是衝著你是我這‘保險’生意的第一批客戶,我還是決定,給予屈兄‘人道主義’理賠。”
屈察驚訝地抬起頭,驚得連眼中的淚光都收了。
茶館中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樣,驚異地望著明遠:大家都聽不懂明遠口中的“人道主義”是什麼意思。
“屈兄損失的貨物,我會按照貨款的八成予以理賠。”
屈察的福船上當時裝載的貨物折合貨款大約在四萬貫上下,八成就是三萬二。明遠肯這樣“大出血”式的理賠,整個海事茶館裡都安靜了。
要知道,屈察當時隻支付了一千貫的“保費”,付出的錢還沒有現在拿的零頭多。
怎麼想這筆生意都做得很值:不虧,不虧……
屈察則帶著不敢相信的眼光,反複打量明遠,確認對方真的不是說笑之後,他眼中才流露出一陣狂喜,握緊雙拳,拚命抑製住想要大喊大叫的衝動,隻是在喉頭低聲喃喃地連聲說:“謝謝、謝謝……”
誰知明遠還沒有說完:“另外,如果屈兄想要修造新船,我願意出資一半。”
屈察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雖然這次他因為一場風浪,就幾乎將本錢折了個精光,但是有了明遠理賠的三萬二千貫,他很快就能東山再起,這是毋庸置疑的。
更不用說,明遠甚至還願意為他修造新船資助一半。
激動之下,屈察實在沒忍住,終於低聲問道:“明……明兄,你……你究竟為何要這般做?”
明遠笑著回答:“這是我在向屈兄致以歉意。”
——歉意?
茶館中的海商們,包括屈察自己,此刻也都是一頭霧水。
“這項‘海商保險’業務,如今正在草創,不過剛剛起步,隻在杭州可以簽訂‘保險’契約。因此廣州還沒有能辦理這項業務的地方。”
眾海商們一聽:原來竟是這個原因。
“我想,若是廣州也有這樣一間‘海事茶館’,可以為船隻辦理保險,屈兄一定會毫不猶豫,將此前的那份保險給續上。”
明遠話音一落,屈察心想:那可未必。
按照他的脾性,當初那一千貫就如同扔進水裡,連個響兒都沒聽見。離開廣州港的時候,就算廣州有明遠的保險“分號”,他也不會去續保的——估計連想都想不起來。
可是現在,他終於意識到“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老話有多麼可怕——經曆過幾乎葬身魚腹,又幾乎散儘家財的慘痛之後,他就仿佛被痛苦與絕望狠狠地咬了一口,十年之內,都不肯再重蹈覆轍。
明遠說畢,向屈察微微躬身,表示歉意。
“因為這個原因,小弟願意給予屈兄這八成的理賠,希望屈兄不要嫌棄,以後還會繼續與我們簽訂保險的合約。”
而屈察也向明遠行禮:“明兄,日後小弟恐怕是年年都要續買你的保險,綁在你這條大船上,再也不肯下來了。”
一時間兩人相視而笑。
“對了,”
明遠補充說道:“經曆過此事,屈兄的品行也打消了我以前的一些誤解。因此屈兄在我這裡,還會得到信用的加成——以後您的貨船如果發生任何損失,都可以找到我,先行墊付大筆款項,之後再將單據一一送來,我們一一點驗結算也不遲。”
這項“優惠”就更加友好了。
海貿生意的風險高企,容易發生損失,不止在於海上遇到風浪,發生海損,也在於海商無法及時重獲資金,投入新的買賣與運輸。
如果屈察在損失了一批貨物之後,能夠馬上獲得理賠資金,重新購置最緊俏的貨物,用最快速度重新踏上海上商路,那麼此前的事故對他們幾乎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
在一旁的海商們聽見這樣優厚的條件,一時竟經不住紛紛嫉妒。
“唉喲,怎麼我就沒有這眼光,成為這海事茶館的第一批保險客戶的呢?”
恰好明遠於此時轉過身來,麵對坐了滿滿一茶館的客人們。他清清嗓子朗聲說:“各位,這就是‘保險’的作用,花一些小錢,多個保障,在關鍵時候,可以幫助各位抵禦風險。”
“這次屈官人的花費是1000貫……各位平日在燒香拜佛上花的錢鈔,或許不比這個少吧?”明遠笑著問眾人。
底下一片哄笑聲,紛紛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