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對於《汴梁日報》上刊行關於“官交子”的文章並不感到意外。
出於自身利益,他甚至很樂見明遠與呂惠卿起衝突。
在這件事上,蔡京認為的確是呂惠卿做事不厚道。但明遠隻是一介白身,卻敢於與呂惠卿叫板,甚至有些完全不顧後果的樣子——簡直莽得可愛。
這天早晨在“洗麵湯”的小鋪子裡,蔡京也顧不上等著聽“讀報先生”講報紙了,隨手丟出一把銅錢,托那鋪子裡的夥計去買來一份《汴梁日報》,自己一目十行地將報上的頭條掃了,隨即便以“坐山觀虎鬥”的心態,細細讀報上刊載的文章。
今日的頭條文章標題乃是:《三問“交子”》。
一問備付金,此次公開發行的官交子隻有三分之一的數額是由銅錢作為備付金的。
蔡京一路讀下去,發現這篇文章竟自問自答了,解釋了“備付金”是用於支付臨時兌換需求的銅錢,畢竟不可能全汴京和京東京西一路的所有人同時都要將交子兌付成為銅錢,官府單獨封存的一百萬貫銅錢備付金,是絕對夠用的。
一問“界”,因何以三年為期,三年發行一界,到期回收,換發新一界的交子。
這篇文章也代官府回答了這個在蔡京看來較為淺顯的問題:
紙幣會有磨損,三年之後,應當很難繼續使用了;
另外,交子的每界一換,也是一種防偽手段。畢竟想要仿製盜印交子的賊人,花了漫長的時間,辛辛苦苦琢磨出了仿製的方法,一轉眼,交子換“界”了。
“哈!”蔡京讀到此處一聲輕笑,覺得這文章寫得淺白易懂,看似是咄咄逼人的“三問”,實則卻是一篇優秀的普教文章,讓坊間百姓也能明白“交子”背後看似複雜的道理。
他繼續讀下去,看到那“第三問”,這一問卻是無解的,而且在蔡京看來,這簡直是靈魂拷問——
官府能夠承諾,往後無論何時,發行的交子一定能夠用來繳納賦稅嗎?
蔡京讀完,微笑著將那份《汴梁日報》疊起,收在袖中,施施然起身,離開“洗麵湯”鋪子,前往市易司。
他一麵穿過汴京熱鬨的街道,一麵在想:遠之到底是有些心軟,長長的一篇文章,多半都是在為交子說話的。
這說明明遠確實樂見“交子”發行,與這少年郎以前的言行一致。
自唐末戰亂時起,天下便缺錢,因此才會有省陌之說。
如今大宋農工商業儘皆興旺,天下貨物充沛,萬物需要交換買賣,卻苦於沒錢。
沒有錢就沒有貿易。
須知,那些上好的銅錢總是會被人藏在家裡,成色低的,甚至是劣幣才會被拿出來在市麵流通。
發行“官交子”很大程度上緩解了錢荒。
然而明遠那篇《三問“交子”》,最後一問卻是公開質疑官府的信用了。
如果官府發行至百姓手中的交子,最後連官府自己都不肯收,那交子,最終不就是一團無人要的“花紙”嗎?
但是明遠公開與呂惠卿對著乾,前景也不被蔡京看好。
“遠之,且看你這次如何收場吧!”
蔡京幸災樂禍地想著,昂首闊步走進他的市易司。
*
呂氏宅邸中,剛剛得官館閣校勘的呂升卿站在長兄呂惠卿麵前,手中捧著《汴梁日報》,憤憤不平地對兄長說:“這明遠分明是個吃裡扒外的家夥!”
“阿兄就算收拾不了舊黨那些人,難道還治不了他?”
呂惠卿卻一直表情平靜,手中攥著一隻瓷杯,緩緩開口道:“此事確實是為兄沒有應其所請……”
這一次呂惠卿主持,在汴京一帶發行交子,三百萬貫的交子放出去,隻是封存了一百萬貫的銅錢而已。等於他憑空變出來兩百萬貫可以在市麵流通的錢。
這種“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呂惠卿尚在嘗試第一次,心裡就已經在盤算第一次、第三次了。
明遠警告過他無限濫發交子的後果,但是為了達到政治目的,呂惠卿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麼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因此,明遠要呂惠卿做出的那個承諾。呂惠卿始終不大情願。
當然,嘴皮子上下一碰,給出一個承諾也很簡單,日後再出爾反爾便是。
但此刻他還有的選,呂惠卿便不想向明遠低頭。
“這個明遠之……上次他在報紙上論‘壟斷’,就是在提醒世人,他有報紙這樣一個手段。”
“上一回我就該有所反應的,但念在他是在幫著‘市易法’說話,沒有將他怎樣。如今,就讓他指著鼻子問了。”
說到這裡,呂惠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呂升卿卻異常激憤地哼了一聲,道:“對,就是——是誰給他的膽子,讓他這樣蹬鼻子上臉的。”
呂惠卿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這下,就隻能嘗試動一動他的這副‘喉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