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明遠所料一致,北方諸路,一直到三月都沒有下雨。據說在大名府一帶,已有水井完全乾枯,出不了水。
同時,無數蝗蟲從遼國境內南下,來的勢頭比遼室的宮分軍騎兵還要勇猛。它們見綠色便啃,片刻間便能席卷一切。
旱災與蝗災夾擊,一時令北方赤地千裡,饑餓的百姓們紛紛將家園拋在身後,拖家帶口地逃往南麵有糧的州縣。
大名府開常平倉放糧,將糧倉放空了還是沒能賑濟所有災民。
於是京中便有禦史彈劾“青苗法”,說“青苗法”一味放貸斂財,卻使常平倉中存糧儘去,真到荒年時便無糧可用於賑災。
明遠坐在他“金融司”的衙署裡,看到邸報上發下來的彈章,撇嘴表示不屑一顧。
“北方已經旱了這麼久,再滿的常平倉也早已空了。再說,若沒有‘青苗法’盤活常平倉中的存糧,令時時有官員查驗,這常平倉就真沒有其它貪汙之人將手伸到存糧上嗎?”
明遠手下的小吏吐吐舌頭,心想這位年輕的上司還真敢說。
但是他們沒忘了提醒明遠:“明監司,話雖如此,有此彈劾在,王相公他……”
明遠一凜,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以往禦史上表彈劾王安石,天子的做法往往是將這些彈章“留中”,大概就是將這些批評意見“摁住”,不讓它們影響到宰相的施政。
然而這次,連明遠這樣品級不算高的小官,也能看到禦史對王安石的彈劾。
雖然王安石早已被彈劾慣了,但天子的態度悄然發生了轉變。
明遠回想一下曆史,想要歎氣,但發覺自己在小吏麵前,就還是忍住了。
不多時,王雱匆匆而來,在明遠對麵坐下,開口便問:“如何?”
明遠也不問“什麼如何”,馬上就答:“放心吧!”
王雱緊繃的神情終於放鬆,臉上開始露出些笑模樣。
明遠確實是令人放心的——最近這段時間,他著手做了大量的準備,以舒緩災情,賑濟災民。
在蝗蟲途經的州縣,明遠派人去收蝗蟲。那些蝗蟲個頭大好捉,隻要拿網在空中網幾下,便能網住不少。
明遠收購的價格是二百文一鬥,比糧價都要貴一倍。當地便是男女老少齊上陣捉蝗蟲,用這害人的蟲子換點救命糧。
誰知這消息流傳到汴京來,京城中有人一臉驚異地幫明遠宣傳,說:長慶樓的東家在高價收蝗蟲,會不會將來搞個什麼蝗蟲入肴?
這個猜測一出,京裡的流言馬上就變成了“長慶樓很快要辦蝗蟲節”,嚇得食客們一進酒樓,就要先看看今日的菜單。
最終明遠不得不在《汴梁日報》上辟謠,說他收購蝗蟲,統一用來磨成細粉,加在喂雞喂鴨的飼料裡,吃這種飼料長大的雞鴨肉質鮮美,營養豐富。
明遠是什麼人?
他可是背負“財神弟子”光環的。
於是,這消息一旦傳出,各地捕來的蝗蟲一時竟變得搶手。汴京城外郊縣中有飼養雞鴨的,立即也學了這法子,將曬乾的蝗蟲磨成細粉,喂雞喂鴨。
效果立竿見影,雞鴨還沒長大之前,肉質是否肥美還無法判斷,但是這些雞鴨大多身體健壯,不易得病。
而界身巷裡最終竟出現了一間小小的“蝗蟲交易所”,專門買賣曬乾的蝗蟲——這是明遠絕對始料未及的。
在糧食方麵,去年他拜托廣西鄧宏才,在南方采購大量稻米。按照鄧宏才信上所說的,他已經快要把交趾國的糧庫都買空。鄧宏才甚至戲稱,就算交趾國這時想要對外用兵,也絕對征不上足夠的軍糧。
這一大批稻米如今已經隨海船運抵杭州,之後會再通過運河運往揚州。待到了揚州,無論是水路還是陸路,都能夠較快地抵達汴京了。
但凡哪裡州縣需要調糧,明遠手下立即能把這些糧食運上去,平價賣給當地人。
“汴京-洛陽”公路最近也已開始動工,正大量缺人。如今各家施工隊都派人守在各處路口渡口,一見到有流民自北而來,立即搶上前去招募,許以糧食和工錢,且應承了專人照顧老弱婦孺,用這種法子,把流民趕緊招到自家工地上做活。
唯一可惜的是,洛陽到汴京的這條道路位置還是偏南。北方流民一路南下,依舊要吃不小的苦頭。其中顛沛流離之慘狀,見者也難免唏噓感慨。
王雱聽明遠細說了一番,眼中流露出欽佩,握著明遠的雙手道:“遠之賢弟,辛苦你了。”
這些都不是明遠這金融司監司的分內職務,但是明遠另有一個身份,是商人,富商,巨商。
他用現代商業管理的手段來安排這些事,比起人浮於事的大宋官府,恐怕還要更高效些。
王雱聽說明遠的安排,似乎有了不少信心,眼神中也多幾分光彩。
他沒有在明遠這裡多留,匆匆去了。此後明遠有好幾日都沒有見到王雱。
到了三月下旬,明遠正掰著指頭計算種建中什麼時候才會進京的時候,天空中忽然陰雲密布,隨後飄下了兩三點細細的水滴。
“下雨了!下雨了!”
明遠麵前的街道上,有不少人衝向開闊地帶,仰頭望天,伸出手,仿佛想要擁抱這忽然降落人間的甘霖。
隻可惜細雨隻稍稍飄落了片刻,轉眼間雨散雲開,日頭重現——雨停了。
“哎呀,隻這麼點雨……”
有人埋怨。
“聽說老天爺是有靈的,天子不德,便久旱不雨。”
不知哪個嘴快的,嘟噥出這樣一句。
明遠在旁聽見,心想:嗬嗬!
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之說果然在民間影響巨大,幾個世紀以後的宋代,還是不能消弭。
旁邊趕緊有人提醒:“快閉嘴,這話難道也是能隨便說的?”
原本那人卻倔強:“換句話說,若是天子行德政,便會風調雨順,天子不行德政,才會有大旱與蝗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