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內院中,香案上高燒的紅燭畢駁一聲,同時爆出一對燭花。同時,紅色的燭淚也滾滾而以下。
這個小小的儀式似乎並不能以簡單的“悲喜”來定義。
蘇軾沉思良久,似乎沒能想出任何阻止明遠的理由——
這個年輕人剛才已經表達了他的情感與決心。如今蘇軾隻能試圖從世俗禮節的角度加以勸說,免得這一對年輕人日後為他們自己惹來無窮麻煩。
“遠之,婚姻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與……額,彝叔,固然情投意合。但是你家人那裡呢?”
“多謝子瞻公提點,”明遠知道蘇軾是為他好,頓時向蘇軾拱了拱雙手,表示謝意。
但他又很堅決:“明遠自幼獨立,家人那裡,一切事體,都交由我自決。”
蘇軾想想:好像也確實是這麼回事。聽聞明遠有個非常豪闊的爹,但是明家的長輩似乎從不乾涉明遠的任何決定,甚至於讓他如此年紀輕輕的,便能隨意動用如此巨大的財富。
蘇軾低下頭,拈拈胡子,又遲疑著問了一次:“遠之,某的意思是……種彝叔如今生死不明……要不要,再等等……”
明遠卻很堅決,道:“就是因為如今收不到彝叔的消息,明遠才鬥膽請來兩位做個見證的。”
“今日行此禮儀,乃是為了彰顯我的心意,從此不會再有改變。”
“就算師兄真有什麼不測,我此生也不會再有嫁娶之事。”
並非要為某個人守節,而是……他已經不再具有愛上其他任何人的能力了。
那為何不乾脆成全自己的心,也完成對他人的承諾呢?
蘇軾向明遠問話的這過程中,種師中在一旁默默流淚。
這少年就像他當初上元夜時在京兆府城樓上觀燈時那樣,獨自於無人處哭泣。可一待明遠將視線轉來,種師中又勇敢地揚起哭腫了雙眼的那張小臉,向明遠努力咧嘴,想要擠出一個笑容。
“可是……”
蘇軾拈著胡子,手上一重,頓時拈斷了一根。
他頦下的胡子本就稀疏,又少了一根,免不了有些懊惱,忍不住便問:“如此一來,你明家與種家,又如何傳宗接代?你們身後,又會有何人為你們祭祀?”
明遠忍不住大笑:“蘇公為我們想得長遠。”
“可是人死後萬事皆空,哪裡還會知道有無人祭祀——”
“再說,我師兄說過的,大丈夫若能建功立業,何愁身後無人祭祀?”
明遠一說到這裡,種師中立刻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隨手揉了揉眼睛,向明遠真心大笑,表示讚許。
要知道明遠竟能將三年前種建中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足見心中確實是有他阿兄的。
種師中正在得意,忽見明遠轉過臉,眼中蘊著笑意望著他——
這少年這才想起他那天躲在蘇軾的大車裡偷聽,還聽到阿兄說過另一句:“種家不是還有師中嗎?”
——怎麼又轉回到我身上來了?
種師中一時又是好笑,又不由自主地咬牙。
蘇軾這邊知道再也勸不動明遠,低聲歎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
他主意已定,當即抬起頭,慨然道:“遠之,你放心,今日某為你見證,日後若是彝叔膽敢不認……”
種師中也趕忙道:“明師兄放心,我阿兄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條道走到黑,一頭撞到南牆上……他絕不會改變心意的。”
明遠真想開口問一聲:端孺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呢?
一時間簡簡單單的禮儀既成,蘇軾輕聲歎道:“如今,我們就等著彝叔平安回來了。”
隨著這聲歎息,明遠的心思似乎也跟著飛遠——
種師兄,你如今身在何處,是否一切安好?
*
露骨山中,種建中身側燃著一堆篝火,火光跳動,將他的半邊麵頰映亮。
在他身後,大部分士兵都在火堆旁沉睡。一天的攀爬疾行令絕大部分士兵疲憊不堪,躺倒在火堆旁就能睡著。種建中有時候難免懷疑,恐怕連篝火燃到他們身上,這些人都會沉睡不醒。
令種建中和其他將官們擔憂的是:其中一些士兵看起來是病了,他們臉色通紅,呼吸急促,極易疲倦。
有些人在爬山的道路上爬著爬著,就伏在道旁,再也起不來。
這令種建中回想起明遠曾經告訴過他的:若是人突然爬到極高極高的山上,可能會得一種非常奇怪的病症。有些人通過休息能夠自愈,也有人可能恢複不過來。
那病症的名字也很古怪——種建中記得明遠說那叫“高反”。
種建中麾下兩個指揮訓練有素的騎兵這次全都丟下馬匹,扛著火器,背著彈藥和乾糧,艱難跋涉於崎嶇山道上。
他們之中一旦有人倒下,就會有同袍將他們身上的火器和糧食全都取下,給他們留一點點水——剩下就全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確實有人之後漸漸扛過來,後來又趕上大隊的,但這是極少數。
在就快要翻過露骨山山頂的前天晚上,王韶突然下令,就地紮營,讓這幾乎從五千減員至四千的這群宋軍將士休息兩天。
“休息”,這兩個字對好多士兵來說是難得的恩惠。
但也有人心裡有數:如今他們每個人隨身都還有些指頭大小的一兩塊肉乾,一點點鹽巴和乾炒麥粉。兩天之後,他們隨身攜帶的軍糧就真不剩什麼了……
此刻種建中與王厚和另外幾個將領坐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