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河路的軍情要麼不來,要來就來了一大堆。
如今汴京城中的街談巷議,沒有一個字能離開熙河。講古先生麵對聚精會神的聽眾,繪聲繪色地講起官軍西征,說到精彩處口沫橫飛,停不下來。
百姓們早已忘記了上半年時旱災和物價波動給他們帶來的煩惱,而是將胸中滿腔的驕傲都付給了大宋西軍的成就——
須知這也是宋人在自太宗趙光義兵敗燕雲之後,百年以來,在兵事上取得的最輝煌最驕人的成就。
自從太宗時起,宋軍屢戰屢敗,自此采取守勢,甚至還被迫簽下了澶淵之盟這樣的城下之盟,被迫與北狄稱兄道弟,恥辱地付出歲幣。
如今王韶這一戰,拓邊兩千裡,殺敵近萬,繳獲牛、羊、馬匹無數,西北眾部,聞風歸附,這是真正揚眉吐氣的大勝。
講古先生們自然順著百姓們的心思,將王韶說成是天機星下凡,諸葛武侯在世,他麾下的西軍將士則一個個都是戰神一般。
皇城中,官家趙頊則看到了最為詳細和真實的戰報。
這次王韶奉了他“便宜行事”的手詔出擊,出其不意,成功開疆拓土,但是戰損也不小。
王韶率軍翻越露骨山,在山上折損的人手差不多有兩成。後來攻打洮、岷、迭、宕,每到一處,都需要留下一兩個指揮照顧傷員,清理城池,收服當地蕃部。最後王韶身邊就隻剩一千人不到。
但是這樣看來,也足以證明王韶手下兵將個個精銳,能以少勝多,以一當十。
大宋西軍中的精英儼然已成勁旅,能與遼主皮室軍,黨項鐵鷂子分庭抗禮,甚至要更勝一籌的力量。
最值得一提的是,這次西軍出征時,有兩個指揮攜帶了火器。
按照王韶所說,就是這些火器讓宋軍戰無不勝:麵對火器,一切弓箭與刀劍之類,就都成了廢物:從未見過火器的吐蕃人與羌人,對手持火器的宋軍頂禮膜拜,口稱天兵。
王韶在上表中斷言,若是有足夠的火器能夠配備大宋全軍,宋軍完全有能力擊退一切來犯之敵——這是萬人敵,是足以滅國的大殺~器。
趙頊頓時擊案叫好。
他親眼見過火器的威力,深知王韶此言絕對不是說大話。
而這是趙頊本人親自以內庫之金為本立項,命軍器監製出的火器。效果如此驚人,一時令趙頊生出雄心:有生之年,他想看到火器配備大宋全軍,他想看到宋軍蕩平西夏,光複幽燕……
年輕的皇帝一抬眼,見到童貫此刻正低著頭站在自己的禦案側麵,突然心中生出遺憾:若是當初在南禦苑,自己沒有命童貫代勞,那麼當日親手體驗火器的便是天子本人。
那該多麼榮耀——天下第一個親手體驗火器的君主,足以萬世流芳。
不過,如今熙河拓邊成功,這也是足夠載入史冊的功業了。
趙頊想到這裡,胸中激蕩,忍不住咳嗽幾聲。童貫連忙將事先備下的茶水奉上,卻聽趙頊命擺駕景福殿。
皇城中的景福殿建有宋室皇家儲存糧食與財物的三十二間庫房。
在趙頊當初接手這個國家時,景福殿裡的庫房幾乎都是見底的。
但如今,這三十二間庫房,每一間都被裝得滿滿的。
趙頊剛剛登基的時候,曾經以一首四言詩為這裡的三十二間庫房命名:“五季失圖,獫狁孔熾。藝祖造邦,意有懲艾。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保之,敢忘厥誌。”
當時年輕氣盛的新君,就是希望能以這首詩勉勵,待到這三十二間庫房都積滿的時候,他可以將這些作為軍費,用來蕩平西夏,收複燕雲。
此刻趙頊心情激蕩:
變祖宗之法,使他做到了國富軍強,如今的他,是否已經做到了比父祖更高的成就?他的功業是否已經直追開國時的兩位祖先?
不行不行,為人君者,尚需謙恭。
趙頊當即口占絕句一首:“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遺業。顧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當然了,這首詩表麵謙虛,其實還是有點自誇的意思:大概是說趙頊想要遵循祖先的遺願,兢兢業業,每天晚上都虔誠憂惕地睡去。以他這樣並不英武的天資,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達到這樣的目標。
自有小太監奉上筆墨,請官家將這首詩寫下來。趙頊隨即命人去謄抄,將這首詩貼在每間庫房最顯眼的地方,以便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自滿。他這點功績相較於秦皇漢武,和那位他最最崇敬的唐太宗,還著實有距離。
然而這對於趙頊而言,著實已經是他人生中最輝煌最得意的一天,理應與人分享。
他順口對隨侍身邊的童貫道:“去將介甫相公請來。”
童貫馬上應了聲是,才小聲地問:“官家是著人急赴江寧,召王學士入京嗎?”
趙頊的身體輕輕一震,臉色一白,他仿佛這時才突然想起來:王安石已經拜相,被他貶到江寧去了啊。
若沒有王安石,就不會有今日熙河路的兩千裡拓邊成功。
沒有王安石,也不會有皇家府庫裡堆積如山的財貨與物資。
如今他的大宋,確確實實是富了強了。
可是……
趙頊覺得有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