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馮京和兩隊郊迎的京城禁軍們過去之後,是奇裝異服的西北羌、蕃各部首腦。他們從未見過汴京繁華,更加沒見過這麼多人——此刻正滿臉惶恐,全無半點在自家部族時作威作福的那副派頭。
待到依附大宋的各部首腦過去,才是大宋西軍——
王韶跨於馬背行在整個隊伍的最前麵。他身材不高,膚色偏黑,總體有點其貌不揚。
他後麵跟著種建中、王厚、田瓊等立有殊功的眾將。
王厚人如其名,長相敦厚,頓時襯托了他身旁的種建中。種建中身材高大,麵龐五官俊朗,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非但沒有削減他的魅力,反而令他顯得英氣勃勃,男子氣概十足。
隻不過種建中在馬上也不安分,他始終左顧右盼,視線在人群中搜尋著什麼。至於他以目光尋找的對象——
這次長慶樓剛好在王韶帶隊“跨馬遊街”經過的道路上,明遠便得意洋洋地在長慶樓二樓選了個視野最好的閤子,居高臨下,想要將種郎看個清楚。
史尚在閤子中作陪,而蕭揚過來探頭略看了看,曉得來者有種建中,他便興趣寥寥,自去大廳裡吃喝去了。
明遠坐在閤子裡,隻覺心情暢快無比:蔡京已隨呂大忠啟程,出使遼國。如今在汴京城裡不會有人打擾他“重逢倒計時刻”的快樂。
如今他唯一盼望的,便是種郎的隊伍快點到眼前。
可等到隊伍真的到了眼前,明遠又希望他們走得慢點,再慢點,千萬莫讓種郎那麼快從他眼前消失。
眼看著種建中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隨著前麵的儀仗和王韶的坐騎慢慢向長慶樓而來,突然有人將一束鮮花拋向種建中。
“天哪!天地下怎會有這樣英武的官人!”
驚歎的大約是哪家小娘子,見到種建中那張雖然風塵仆仆,卻豐神異彩的麵孔,手中的花束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
這一聲引起了無數響應。
一時間無數時令的香花,一支支丹桂、錦葵、秋海棠……全部向種建中懷中飛去。偶爾有一兩枝沒有準頭,還會落到王韶和王厚懷中。這對父子都忍不住泛出一絲苦笑——
這背景板當得好呀!
百姓們隨即發現那位高大英武的騎士眼神不對。
他正直勾勾地望著道旁二樓窗中探出的一張秀美麵孔。兩個人的眼神仿佛黏住了似的怎麼也分不開。
“啊呀,那一個更俊!”
不知什麼人突然發現了長慶樓上那位玉人也絲毫不輸樓下的騎士,眼疾手快,手中一簇紮成捆的花束就朝長慶樓上那扇玻璃窗內飛了去。
有一就有二,各種花束、單支的花朵紛紛越過長慶樓敞開的窗戶。
待到花束落入懷中,明遠才從遐思中驚醒,意識到自己也瞬間成了目標,然後開始手忙腳亂地接花束,關玻璃窗,沒有留意到種郎的目光正戀戀不舍地從他那裡移開……
*
待到晚間,明遠坐在自家花廳裡,心情忐忑到了極點。
史尚自午後在長慶樓,就一直陪著他。明遠在史尚麵前不好意思流露出心煩意亂,隻能強忍著。
史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隻管抿著嘴笑明遠:“郎君莫急,種官人想必也是惦記著這裡的,隻是剛回京,俗務纏身吧了。”
明遠趕緊點頭:“史尚,你實在不必在這裡陪著我……早些安歇,我也打算早點去睡了。”
明遠表示要早睡早起身體好,史尚看了他一眼,會意地一笑,隨後便告辭,將這漫漫的長夜留給明遠。
明遠終於清靜了,終於可以獨自心煩意亂,可以在自家廳堂中到處亂轉,可以去書房,在紙上胡亂寫畫,然後再窩成一個個紙團,練投籃……
他根本不知道種郎何時能來。
畢竟剛剛大勝回京,必然有很多聚會飲宴,要由王韶介紹給朝中親朋故舊,拓展人脈,還有可能被官家單獨召入宮中入對……
誰知,還沒等明遠將代表自己心情煩亂的種種動作一一做完,毫無征兆的,種郎已經站在他麵前。
明遠蹭地跳起來,定定地盯著眼前人,順便用手掐掐自己——不是夢,是真的。
和種建中一起出現的還有門房,明家的門房指著那人,語帶不忿,指責道:“郎君……又是這人,又是……”
——又是用闖的!
種建中轉頭朝門房哼了一聲,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既認出了我,便該知道你家主人不會怪罪。”
那門房見確實如此,趕緊腳底抹油,迅速開溜。
明遠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管怔怔地望著麵前的人。
種建中卻大踏步上前,站在明遠麵前一尺之地,向他伸出雙手……
“哎喲!”
造次了的人伸手撫胸,畢竟被明遠伸拳“狠狠地”捶了一記胸口,就算不痛也得好好地呼一聲痛,這樣生氣的人才能快點消氣。
這些哄人的“策略”……在回京的千裡歸途之中,種建中都已經細細地想過了。
誰知明遠一開口吐牢騷,便滔滔不絕,沒完沒了。
“師兄上次回來,竟然想從宣德門直接溜走!”
種建中伸手撓頭,心想:算起四月間的舊賬……這小郎君生起氣來,後勁也太長了些吧!
卻看明遠那一對睜大的雙眼,眼圈漸漸泛紅。
“你也不想想那是我在京中對付的是什麼局麵:介甫相公剛剛罷相,大災剛過,人心浮動,物價高企,交子不穩……一切都是最不如意的時候。”
說起這些舊事,明遠當真是委屈的要命。
那時是他在汴京過得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壓力重重,都得由他一個人扛著,還得再為師兄額外多擔一分心思。
最要命的是,當時他當著師兄的麵還不能說出來——隻能忍著。
往事不堪回首。
倒苦水這種事,但凡開了個頭,便再難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