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第一百二十五章(1 / 2)

大佬心魔都是我 驚夢時 14354 字 8個月前

第一百二十五章

風月天。

這裡是不夜的銷金窟,換而言之,這裡也是沒有白晝的永夜城。

天既然亮了,笙歌燕舞便也都散了。既不聞絲竹管弦,也聽不到鶯聲燕語。便是最晚歸的車馬也稀稀落落地離去了。一夜風雨之後,滿地落紅堆積,卻也無人要掃它。仆役們熬了一夜,現下強睜著朦朧睡眼,不住地打著嗬欠,困頓得幾乎要栽倒在地。

花樓裡的姑娘們和鴇母們是俱都已經睡下了,再好的精神頭也經不起夜夜這麼磋磨,很難有比熱鬨更耗神的了。

負責伺候花娘的丫鬟們卻還不能這麼早睡,一名梳著雙環髻的小丫鬟一邊點著腦袋一邊去拆頂著窗的木頭支架,屋裡的香氣實在太過濃烈,混著紅燭燃了一夜的熱意,越發熏得人睜不開眼。短短一會兒功夫她已經打了四個嗬欠,隻好伸出手揉揉眼睛,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

“呼……哈……”又長長的打了一個哈欠,小姑娘才勉強撐開了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唔……算了蠟燭還是下午再收拾吧……呼……我撐不住了,我要睡了……唔……咦?”

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小姑娘忽然睜大了眼睛。

“那、那是什麼?”

睡意在一瞬間消失,小丫鬟瞪著眼睛看著窗外,發出了難以遏製的驚叫。

忙活了一夜的人大多脾氣不好,像是花娘這種一整晚又陪酒又陪客的更是如此,一整晚的笑都陪了出去,這讓她在被吵醒時越發沒有好臉色。

“小浪蹄子叫什麼叫!作死啊你?”

屋裡的花娘揉著抽痛的腦袋,又累又煩,好容易才睡著又被人吵醒讓她火氣直衝頭頂,她從床沿上胡亂摸了一條腰帶,一掀簾子就要去尋那個膽大包天敢擾她清夢的死丫頭算賬。

“吱哩哇啦亂叫什麼?讓不讓人睡覺了你!”她胡亂一揪衣襟,抬起手就要用腰帶去抽那小丫鬟,“你知道我什麼時候睡下的嗎?啊?吵什麼吵?吵什麼吵!”

腰帶劈頭蓋臉地抽下來,上麵帶著好些珠寶玉石的裝飾,抽到臉上頓時就是一道通紅通紅的印子,要是在平時,小丫鬟怕是當場就要跪下來磕頭求饒,一邊蜷著身子一邊用手臂護著腦袋,隻求姑娘出手輕一些。

但今日她也不知道是嚇懵了還是犯傻了,全然不知道躲,隻愣愣的站在那兒,硬挨了好幾下才回過神來,她慌慌張張地捂住頭臉,張著手朝窗外胡亂揮著。一疊聲地喊著“不是”“不是”“外麵”“外麵”,像是被嚇得魂都掉了,指著窗戶外麵,硬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外麵什麼外麵?是下金子還是下男人啊,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花娘氣急敗壞地又抽了這丫鬟一腰帶,這才撐著窗欞探出頭去,翻著白眼往外張望了一眼。

“讓我看看有什麼大不了的,值當你這樣……大……驚……小……”

最後一個怪字,無聲無息地掐斷在她的喉嚨裡。

花娘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窗外的天空。

那是如同噩夢一般的光景。

不如說,最為可怖的噩夢之中,也不會出現這樣駭人的景象。

天空張開了眼睛。

不,那隻是被嚇得神智混亂之人,某種近乎昏聵的直覺罷了。

黑壓壓的陰雲盤旋在風月天的上空,同那駭人的無邊密雲比起來,這滿溢著酒色財氣的花街渺小得不值一提。曾經被無數文人墨客提筆讚頌的盛世浮華,這一切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景象,此刻都顯得如此輕薄膚淺,脆弱無依。

便是在孩提時的夢魘之中,也不曾出現過那般可怖的雲。

花娘跌坐在地,無意識地向後退縮,腳尖蹬著地,一蹭一蹭地往後縮,直到撞上了屏風,才陡然驚呼一聲,又像是怕自己的慘叫招惹來什麼妖魔一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將聲音硬生生掐斷在喉間。

……彆出聲。

本能在這樣告誡她。

彆被它發現。

理智在這樣命令她。

她什麼也不敢說,也什麼都不敢做,明明嚇得快要喘不上氣來,卻連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發出一點點聲音,就會被那個東西注意到。

而後。

她覺察到了。

最先用驚呼將她從床榻上喚醒的小丫鬟,不知不覺間已沒了聲息。

她隻覺得冷汗一重一重浸透了衣衫。

想要確認什麼,又害怕確認什麼一樣,她緩緩地、緩緩地扭過頭去。

她對上了一雙慘白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

莫大的恐怖完全衝破了花娘的心防,她驚聲尖叫起來,再也克製不住地往後跳了一大步,硬生生撞翻了屏風。

跌坐在屏風裡麵,被帶倒的衣架砸了個正著,花娘才終於在疼痛中稍稍清醒過來,她捂著被撞到的腿,一邊喘息一邊將身子拖出來,這才發覺,並不是小丫鬟的眼睛突然變成了白色,而是她的眼睛整個翻了上去,隻露出血絲密布的白眼仁來。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花娘無聲地鬆了口氣,下一刻,她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終於想起自己在哪兒看過這樣的眼睛了。

她娘過不下去用一根腰帶把自己吊死了以後,大人們把她從房梁上放下來時,她就用那雙隻有白眼仁的眼睛在看她。

定定地、定定地看著她。

就像這個丫鬟一樣。

這是吊死鬼的眼睛。

花娘無聲地顫抖起來,手指瘋了一樣在手臂上抓撓,直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來,皮肉都卷到指甲裡,她也不敢抻開手掌來。

就算不去驗一下那小丫鬟的呼吸,隻要看到那青白的臉色——屍體的臉色——她也知道,那丫鬟定然是死了。

她到底是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

花娘想不明白。

但與此同時,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件更為可怖的事。

太……安靜了。

就算白天沒有夜晚那般人聲鼎沸,外麵也不應當如此安靜才是。

眾所周知,有人的地方就沒有清靜。就算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該有些旁的。

馬車的車輪壓過路麵時骨碌骨碌的運轉聲,馬的鼻息與嘶鳴。畜生是不可控的,所以天亮起來了,後院的雞也該叫起來了,應當還有些狗叫,鳥鳴,蟲子窸窸窣窣的動靜,池塘裡青蛙的合奏……便是仆役們拆起門板來,也該發出吱呀吱呀的動靜

但為什麼,外麵什麼聲音也沒有呢?

花娘睜大了眼睛,下一刻,她隻覺得喉頭一甜,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是了。

她前些日子才被醫生斷出了桃花癆,叮囑鴇母近來少給她安排些客人,要她好好養病才是。

可她明明已經求了相熟的恩客,借了他的門道從醫修那兒討了些靈藥來。到底是仙家法術,那靈藥十分管用,服下之後她已有好些日子沒有發病了,為什麼今日卻忽然……

花娘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接一口的嘔血,平日的絲帕早已兜不住了,衣袖衣擺俱是濺上的鮮血,她咳得連氣也喘不上來,不消多時,便一頭栽倒在血泊之中,抽搐幾下,再也沒有了動靜。

於是,這間房間,也安靜了下來。

死亡到來的時候,總是寂靜無聲的。

似錦繁花次第凋落,如茵綠草成片枯萎,依依楊柳黃葉飄零,蟲鳴寂靜下去,啼聲婉轉的鳥兒墜落在大地之上,皮毛豐潤的貓狗掙紮著抽動幾下後腿,毛色也黯淡下去。湖裡的錦鯉成片成片翻起白肚皮,間或飄過一隻慘白的青蛙,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像是死人的眼睛。

風也變得悄然,像是想要從死亡的雙翼下溜走一樣,變得幽微,變得隱秘。細細的,輕輕的,幾乎讓人覺察不到風正從你耳邊飄過。

水中的畫舫輕輕搖動了一下,似乎是有一隻很輕很輕的鳥兒,落在了船頭之上。

“所以我才說,不要選我這兒啊。”

畫舫之中,傳出了女子似嗔似喜的笑語。

“你瞧,她這麼一來,我的風月天就全毀了。”

死的到來是寂靜的。

死魔如同一道陰翳的影子,無聲無息出現在畫舫之上。

陰魔張開紅綃扇掩住半張臉,自扇底無聲地打量著死魔。

她今日依然隻披了一件漆黑的長衣,衣擺逶迤一地,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身後,因為從未修剪過,黑蛇般蜿蜒及地。此時正是白晝,然而她卻似乎喚來了沉暗的夜色。半張臉隱沒在衣領之下,隻露出一雙深淵般的眼睛。

沉沉的,沉沉的黑。

死一樣的黑。

“阿彌陀佛。”大悲和尚雙手合十,口頌佛號,“巫真施主,還請慎言。”

煩惱魔露出了神佛一般悲天憫人的神色。

“她並未毀了他們。”他認真道,“她隻不過是將那必將到來的死賜予了他們。其間並無過錯,亦無罪行。”

“隻不過是,將他們的死期提前了……而已嗎?”

陰魔稍稍眯起眼,在紅綃扇下綻開了異常嫵媚的笑意。

“大和尚還真是偏心。”她稍稍拖長了聲音,“怎麼不見對著我們的時候有這麼縱容呢?我在你麵前摘一朵花,你都恨不得扭下我的腦袋來。把你的寬容也分一點給我怎麼樣?”

“施主說笑了。”大悲和尚不為所動,麵上微笑依舊,“你我皆為肮臟罪孽的人類,與天魔與死魔不同,你殺生是為了取樂,我殺生是為了衛道,我等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皆出於本心,皆是我等所欲所求。做下了天理難容之事,還尋求天道庇佑,想要人世寬容……我倒不知道,施主您何時是如此喜愛說笑之人了?”

陰魔用紅綃扇掩著口,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大和尚真是開不起玩笑。”她一雙桃花眼彎起來,笑得嫵媚萬方,“不管是入魔之前還是入魔之後,你都這樣不解風情。不懂玩笑的男人可沒有女人會喜歡呢。”

“阿彌陀佛。”大悲和尚又是一合掌,閉眼笑道,“貧僧出家多年,本就不近女色。施主說笑了。”

“所以你這種一本正經的地方呀——”

陰魔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死魔臉上,微微一凝。

死魔正在看花。

陰魔的畫舫上,自然擺了許多花。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她的畫舫上不放芍藥,不放蓮花,隻放著陰魔從海內海外搜尋來的各色牡丹花。一樣樣俱是珍品,許多是連賞花名人也說不出的稀世珍品。

風光滿眼,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爭奇鬥豔。

牡丹本是陸生,亦不適合盆栽,然而不負春素來不負春光,道法高深,而陰魔又最擅長旁門左道,奇巧淫技。因此,她要它們在哪兒開,它們就要在哪兒開,要它們什麼時候開,它們就要什麼時候開。

然而此時此刻,這些開得爛漫已極的花朵,卻在死魔的注視中無聲死去。

當它們映入她眼簾的那一刻,它們便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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