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十三〉
林長風醒來之前,先聞到了旖旎軟香。
那香氣淡而靡麗,如同紅羅帳一樣幽幽地自上方飄然而落,曖昧的,朦朧的,連美人的眼波,也在這香氣中顯得迷離。
而後,他聽見了女人的聲音。
“……好了,這樣應當是救回來了。”
意識飄飄忽忽,連聲音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林長風模模糊糊的想,這女子,倒是很適合那香。
女子正在同死魔說話。
“你啊,再怎麼生氣,也不該把人弄成這樣。既然心裡在意,就更應該小心對待。你瞧,弄成這樣,你心裡也不好受。”
“……”
死魔沒有反駁,沉默得幾乎不像她。隻是空氣卻是沉重的,在她的沉默中近乎凝滯。
女子稍稍歎了口氣,語氣裡添了幾分無奈之意。
“今天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我雖然將他縫好了,但你也知道,我的心法對你的死氣起效甚微。”
林長風感覺溫涼的手指輕輕滑過他胸口縫合過的傷口,女子的聲音近乎歎息。
“他應當是琅嬛書閣的弟子,回春訣修得很好,才能在你身邊堅持這麼久——可凡事都是有極限的,過了那個度,就是神仙也無能為力。”
“……他會死嗎?”
死魔輕聲問。
“這次不會。”女子溫聲道,“不過,下次你再把人弄成這樣,也就不必來找我了。”
“那我就殺了你。”死魔輕聲道,“你不救他,我就殺了你。”
“……真是的。”女子嗔笑起來,語氣越發無奈,“你呀,好好聽人說話——不是我不救他,而是找我也沒有用——這種傷勢再來一次,我也救不了他。”
“我不管。”
死魔的聲音硬硬的,像一個任性的孩子。
“要是他死了,我就殺了你。”
“唉……”
女子長長的歎了口氣,似乎終於意識到同死魔講道理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她的聲音裡含著笑,妥協了。
“好好好,我不會讓他死的,好了吧?現在我要進行最後的祓禊,祛除殘留在他體內的死氣。你先去外麵等,好不好?他現在還沒法運轉心法,抵抗不了你的死氣——你繼續呆在這,他才會死。”
“……”
死魔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林長風能感覺到,充斥於宮殿的黑暗與瘴氣一分一分退了出去。寒風原本畏怯於那死一樣的黑,此刻也悄然流動起來了,穿堂而過,拂過人的肌膚,那寒意一直沁到五臟六腑深處。
門扉傳來沉重的吱呀聲,在他眼前重重合上了。
而後,這裡隻殘留下冷。
幾乎能將骨髓也凍住的冷。
“你醒了啊。”
一隻手搭在他的心口,女子的聲音裡含著微微的笑,如最好的醇酒,不飲而醉人。
林長風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含笑的美人麵。
“……陰魔。”
他張了張口,念出這個名字。
“你認得我?”陰魔微微挑起眉。
“曾在家師身畔……見過你一麵……”
林長風說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他還年幼,隨林雪照一同出門辦事,偶然在江中見到了陰魔巫真。彼時陰魔乘著畫舫,於綺羅溫香中飲酒長歌,與江邊的林雪照遙遙相望。
兩方無聲對峙許久,最終付諸一笑。陰魔端起酒盞,對林雪照遙遙相敬,不待對方回應,便已自斟自飲,擲盞於江,盈盈一拜後,放舟長笑而去。
此時此刻,陰魔注視著他,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恍然。
“原來是林姑娘身邊的那個小童子。”
林長風生得很好,顯然這給陰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笑起來,有如桃花初綻,夭夭灼灼。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我,真是榮幸。”
“您說笑了。”林長風勉強支起身子來,想要馭起回春訣,“像您這樣的人,誰見了都很難忘記。”
他說得真心誠意,陰魔也被他這句話逗得笑了起來。
“那倒未必。”她輕笑出聲,“總有那麼一兩個例外。”
話雖如此,陰魔看起來仍是心情不錯。她虛虛扶了林長風一把,在他胸前的傷口上輕輕壓了一壓,不讓他真的坐起身來。
“死氣還沒有祓禊乾淨。”她溫聲道,“你這次傷得很重,我也是廢了好些修為才救回你,先躺著罷,待我除了剩餘的死氣你再運功,以免反而損毀了經脈,前功儘棄。”
林長風依言不再掙紮。倒不是他信得過陰魔,而是如今已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反抗也隻不過是徒添苦痛罷了。
也許是看在死魔的麵子上,陰魔倒當真沒有對他動什麼手腳。她的治療過程,便是讓林雪照親自來看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不消多時,林長風便感覺體內的痛楚好了許多。
他看著陰魔,想起了一些關於四魔的傳言。
陰魔巫真,乃是靈山十巫的巫真。自幼便在靈山長大,年紀輕輕,便已得到了“巫真”的封號,自是天資卓絕,遠超常人。作為昔日以樂舞溝通天地的大巫,她於祓禊淨化一道自是修為高深。隨著靈氣流轉,他感到時刻腐蝕著五臟六腑的死氣漸漸抽離了他的軀體。
失血過多的眩暈令林長風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他下意識看向門口。
宮殿的木門年久失修,又經了先前死魔與天魔那一役,已是合不攏了。於破舊門扉的縫隙中,林長風看見死魔,她靜靜地站在陰影中,一雙無神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幽暗的天穹,任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
也許她什麼也沒想。
林長風想。
但他還是看了下去,靜靜的。
也許是因為他想看看她在看些什麼。
屍骨林是寸草不生的死地,荒涼到了極致,除了黑壓壓的天和黑壓壓的枯木之外,便隻有屍體。
沒有什麼好看的。
一千二百年來,都呆在這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她一直在看些什麼,又在想些什麼?
他不知道。
他隻看得到她,她看著這片什麼也沒有的死地,一直一直,就這麼看了下去。
“在看她?”
陰魔輕笑,像是想到什麼很有趣的事情一樣,她忽然一合掌,麵上浮現出些許少女的情態。
“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死魔這麼在意一個人呢。”
她看著他,興致盎然地說了下去。
“你知道嗎?她來找我的時候都要急哭了,嘴裡一個勁兒地對我說我要不來就殺了我,按理來說我應該生氣才是,可是看到她那麼可愛的表情,我就沒法放著不管了……你真應該看看她那時候的表情,這麼多年了,我也是第一次見。”
聞言,林長風的目光轉向她:“您認識她很久了?”
“很多年了。”
陰魔細細將他身上最後一處傷口縫補好,湊過去咬斷了絲線,明眸皓齒,當真是如畫一般。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看著他,彎彎如兩彎月牙。
“好了。”她最後摸了一下他的傷口,笑道,“這個傷比她那個時候受的傷還輕呢……她居然對你手下留情了。”
林長風一怔。
“你說她以前受過很重的傷……”
他想起了一些事。
當死魔撲在他懷裡抱住他的時候,他偶然看到的東西。
一些不應該出現在四魔之一的死魔身上的東西。
除了下半張臉上交錯縱橫的傷疤,在她的衣領深處,在她因為抱得太用力而滑下的衣袖之下……還有更多的傷疤。
深深淺淺的傷疤,在慘白的肌膚上交錯縱橫,有些地方像老樹根一樣虯結盤曲,有些地方又薄得發白,可以隱約看到其下森森的骨頭。那些傷疤撕裂了皮肉,截斷了骨骼經絡的走向,仿佛曾經將她的四肢——不,將她整個人都撕得四分五裂。
簡直就像是將一個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布娃娃重新縫合起來。
縫……
林長風忽然看著自己被縫好的手臂。
“……”
同樣的縫合痕跡。同樣橫貫過整條手臂的傷口。
這些傷疤的樣子,驀地重疊起來。
他驟然覺得喉間乾澀,發不出一點聲音。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
陰魔似乎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露出了愉快的神色。
“那一次她的四肢全都被砍掉了,我廢了好些力氣才縫起來。真懷念,她那次哭得好厲害啊,我好幾次都險些縫歪了。怎麼樣,看不出來吧?”
林長風喉頭上下滾動,好半天才發出了一個嘶啞的短音。
“……誰?”
那可是死魔。
他想。
是天生的魔種,是行走在人世的災厄,是製造了這片死地奪走了無數生命的魔頭,修真界一千二百年來都拿她無可奈何的死魔……究竟什麼人,可以把她淩·虐到如此地步?
幾乎在想到這一點的同時,一個名字就躍然於他的腦海。
“是尊上。”陰魔說。
是雪盈川。
隻能是他,也隻會是他。
“那時候死魔可真是淒慘。”陰魔饒有興致地說了下去,“整個行宮裡都是她的血,潑得到處都是。我找了半天才找齊了她的手腳,給她縫回去的。尊上什麼都好,就是太壞心眼了。把人擊敗了還不夠,硬是玩夠了才來尋我,要我把她縫起來。她也是倔,還有一隻手沒縫好就要去殺尊上,結果被他一劍釘在地上,怎麼爬也爬不起來。然後她就哭了,我從來沒見過她哭得那麼傷心的樣子。”
“……”
林長風怔怔地看著陰魔,像是不明白她為什麼還能笑,還能露出那種好像很有趣似的神色。
他不由得問,你就什麼都沒有做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是噩夢裡的囈語。
“怎麼會?”
陰魔聽清了他的話語,露出一絲訝異的神情。她失笑,像是為他的問話感到天真一樣,一邊笑一邊搖了搖頭。
“她哭得實在太可愛了,所以我就和尊上一起玩了她。”
玩了……什麼?
林長風隻覺得自己的頭好像被重錘擊中,驀地眩暈起來。
她說了什麼?
他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就連陰魔的聲音都變得遙遠。
然而,那些可怕的字句,卻還是隨著陰魔含笑的聲音,湧入他的腦海。
“那一次我們玩了七天七夜來著,把她玩了個透。”
“她一開始還會哭呢,一邊哭一邊喊娘親,還想要往那些被她開膛破肚的屍體那裡爬,大概是想要鑽回肚子裡吧,結果每次都被尊上拖著腳抓回來。”
“後來她就爬不動了,也不哭了。隻是死死瞪著我們,嘴裡反反複複地念著‘殺了你’‘殺了你們’‘殺了你’‘殺了’‘殺了’‘殺了’……好像除了這一句話什麼也不會說了。”
“她那時候的眼神,真的很美。可以的話,我真想讓你看看,簡直就像要燒起來一樣呢。”
“你臉色好白,很難受嗎?要不要吃點藥?”
陰魔擔憂似的說著,向他伸出手來。
在那隻手就要碰到他的一瞬間。
林長風吐了出來。
他吐得那麼厲害,簡直就像是要將五臟六腑整個嘔出去,他本來就沒有吃多少東西,在將能吐的全部吐出來之後,嘔出的已經不隻是酸水,還有血液。
他吐得渾身顫抖,回過神來時,視野已是一片模糊。
“……為什麼?”
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像是看著另一種生物。
“你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為什麼能……笑著說出來?”
為什麼有人能做出這種事?
為什麼有人做了這種事之後還能理所當然笑著告訴另一個人?
“她是個人——是和你一樣的——”他的聲音激動而又混亂,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你怎麼可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哪怕是殺了她都可以理解。
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一個人究竟為什麼可以這樣對待另一個人?
折磨她,淩、辱她,將她反反複複的摧毀又重塑……然後,在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麵前,笑著將這一切說出來。好像這些事情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好像這不過是一個笑話。好像……隻是為了好玩。
他不明白。
他無法理解。
整個世界都在他的麵前分崩離析,過往的理念在這一刻支離破碎,莫大的眩暈壓倒了他,林長風隻覺得,一切都變成了他無法理解的模樣。
太奇怪了。
他想。
這太奇怪了。
“要說為什麼……”
陰魔支著下頜,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盈盈一笑。
“你這個問題好奇怪——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呢?”
“………………”
啞口無言。
完完全全的,啞口無言。
此時此刻,林長風終於明白了——什麼是“魔”。
〈十四〉
陰魔離開之後,林長風依然坐在那裡。
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動也不動。
死魔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推門走了進來。她走路時總是沒有聲音的,此刻也是一樣。她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停在林長風三步之外,無聲無息地注視著他。
林長風沒有動,她便也沒有動。
一時之間,隻有死一樣的寂靜,橫亙在二人之間。
而後,她忽然被抱住了。
緊緊的、緊緊的。男人的手臂深深地扣進肋骨裡麵去,幾乎要把她整個揉碎在自己骨頭裡,那個擁抱用力到讓人無法呼吸,緊得讓她都覺得痛了。
好痛啊。
她茫然地想,幾乎都要生氣起來了。
死魔不喜歡痛,也不喜歡束縛,不喜歡一切會讓她覺得不舒服的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沒有推開男人的手臂。
正當她為此感到困惑的時候,有溫熱的水滴,忽然落在她的臉上。
一滴,又一滴。
像是雨水,卻又不是雨水。
她抬起手來,在男人的臉上摸到了滿手的眼淚。
他在哭。
雖然沒有聲音,卻哭得很厲害。
“怎麼了?”
她摸摸他的臉,聲音也輕了起來。她稍稍仰起臉來,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想要在上麵搜尋到不存在的傷口。
“傷還是很痛嗎?有哪裡沒治好嗎?”
男人搖頭,又搖頭。
而後,無聲地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她被扣在他的懷抱中,臉頰緊貼著他的心口,下麵就是跳動的心臟,她可以聽見男人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如此淩亂,卻又如此清晰。她聽了一會兒,慢慢地將手掌也貼了上去。
明明是隻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輕而易舉挖出來的東西罷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隻是這樣聽著,她就什麼也不想做了。
真沒辦法。
死魔想。
一定是傷口太痛了。再給他抱一會兒好了。就一會兒。再抱一會兒,就把他推開。
但是,好溫暖啊。
她稍稍前傾身子,偎依進這個懷抱中。
為什麼這麼暖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再想了。
手臂無聲地垂下來,慢慢地、慢慢地環抱住了這個抱著她的男人。
雖然不太明白……不過,有一件事還是很清楚的。
——她想在這個懷抱裡再多呆一會兒。就一會兒。
〈十五〉
她不會懂得,也無法懂得。
林長風想。
他不是為自己而哭。
那是為她流下的眼淚。
多可笑啊。
他這樣想,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堂堂琅嬛書閣的大師兄,滿腹經綸,出口成章,七歲之時便能七步成詩……但這一刻,他卻連一個合適的字眼都找不出來。
多麼無能,多麼無力。
他隻能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她。好像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孩子一樣。
不該是這樣的。
他茫然地想。
不應該是這樣的。
像她這樣的孩子,應該正常的出生,正常的長大,有一對愛她的父母,把她好好的撫養長大,告訴她什麼能做,什麼不可以做。
不該是這樣的。
她這樣的小姑娘,應該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就算有苦惱也是第二天醒來就能忘記的事,就算傷心難過也應該是因為和同伴吵嘴打架或者輸了哪一場比試而不甘心。
她這樣的小姑娘,應當像他的師妹們那樣,穿著漂漂亮亮的衣服,為哪本書更好看,哪個朋友和另一個朋友更親密,今天喜歡誰明天討厭誰,吵吵鬨鬨,推推搡搡,但是很快就忘記了,又高高興興地混到一起去,商量著有空要去哪裡玩。
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一切都不應當是這樣的。
“怎麼了?”
他聽見她問他。
“傷還是很痛嗎?有哪裡沒治好嗎?”
瞧。
她還是不懂得。
直到這一刻,她也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哭。
他無法讓她懂得。
甚至慶幸於她的不懂得。
她不懂得,隻是想要殺了他們。
她若是懂得……
林長風將這個孩子抱得更緊了一些。
……她會活不下去的。
就這樣罷。
他放棄似的想。
什麼都無所謂了。
林長風有許多許多的道理,讀過那麼多那麼多的書,他曾經與無數修士高談闊論,清談雄辯,也曾經與兩千子弟講經而分毫不露怯色,他回答過數也數不清的刁鑽問題,駁倒過無數的詭辯……然而這一刻,對著懷中的死魔,他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言辭。
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任何道理都如此無力。
無法解決問題。也無法改變景況。
他什麼也不能說,也什麼都說不出口。
隻能這樣抱著她,默默流淚。
林長風在這一刻,無比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十六〉
從那之後,林長風與死魔的關係便緩和了下來。
死魔像是從這件事裡知道了人有多麼脆弱,又像是知道了如果這個人死了,那個溫暖的懷抱便會冰涼下去。所以,雖然每次她偎依在他懷裡的時候,還是會時常摩挲著那些殘留在他軀體之上的傷疤,望著那些縫合起來的痕跡出神,她的指尖總是不由自主地沿著曾經的傷口遊走,想要再度撕開它們,看肢體斷裂,看鮮血橫流似的……林長風可以清晰地從她眼中讀到這些渴望。
嗜血的,天真的,無法克製的渴望。
他知道,那些不是習慣,而是死魔的本能。
然而,她終究是沒有再對他出手。
每一次,指甲都已經陷進肉裡,刺破了肌膚,隻差一點就要挖開傷口的時候……死魔總會停下來。就像她的渴望不由自主一般,她的停頓也不由自主。
而這讓她困惑。困惑到了一個程度,就會變成困擾。
所以每到這時,林長風都會握住她的手。
“要吃糖嗎?”
“要聽琴嗎?”
“想聽故事嗎?”
他就像對待自己的師弟師妹們一樣,握著她的手,耐心地詢問著她的想法。他看著她的眼睛,注視著她的麵龐,從些微的表情變化中尋找著那些連她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念頭。而後,為她實現。
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死魔知曉了甜的滋味,知曉了什麼是音樂,也知曉了什麼是……溫柔。
第一次,她不需要剖開任何人的肚子,就能夠得到溫暖的擁抱。
第一次,她會被人抱在懷裡,輕輕地摸著她的頭,像安慰一個噩夢中的小孩子一樣拍著她的後背,輕輕哄她睡覺。
第一次,有人這樣長久地陪在她身邊,他不想殺她,她也不想殺他。
……
在這樣的日子裡,林長風的麵色日複一日的蒼白,他變得沉默,卻也變得溫柔。
在他開始咳血的那天,他忽然決定,要教死魔寫自己的名字。
隻是莫名生出的念頭。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但是在屍骨林中,唯有時間是最無用的東西,他這樣想了,便也這樣做了。
“林長風”
他在紙上寫下這三個字,指著它們告訴死魔,那就是他的名字。
“林、長、風。”
死魔慢慢地念著,一開始還有些生疏,而後便熟練起來了。她從紙上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這三個字,像是想要將這簡單的音節同眼前這個人對上號一樣,在唇間來回呢喃著。
“林長風,林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