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尾音漸漸拖得很長,倒像是小孩子嚼著糖,不舍得那樣快咽下去,所以反反複複地含來含去,想要將這甜味留得更長一點。
“對,林長風。”他微笑著指指自己,又指指紙上這三個字。
死魔低下頭,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名字,像是要將它們印在腦子裡一樣。林長風看著不由得搖搖頭,啞然失笑。
“來,筆是這樣握的。”他將毛筆塞進她的手裡,一點一點糾正著她拿筆的姿勢,“然後,這樣寫。”
飽蘸了濃墨的筆鋒落在宣紙上,畫出突兀的一筆。歪歪扭扭,全不像樣。
林長風卻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模樣,還是握著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寫這三個字。
出人意料的是,死魔學得很快,一開始落在紙上還是鬼畫符,廢了三四張宣紙之後,就變得有模有樣起來。
換到第七張紙時,林長風已經可以放開她的手,站在一邊,看她寫出與他彆無二致的字樣來。
“林長風。”她指著自己寫下的這三個字,開心地念著他的名字,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著他,微微發亮。
他在那雙眼中,隻看到自己一個人的影子。
他下意識錯開眼,去拿她壓在手掌下麵的紙張。先前死魔練字時弄臟了手,在素色的宣紙上留下了淡淡的墨手印,倒像是錯落的花瓣。林長風看了一會兒,才開口稱讚了她。
“對。你寫得很好。”
林長風將那張紙疊好,收到一旁。抬起眼來,就看到一個等待誇獎的孩子。他再度啞然失笑,隻好從芥子裡拿出糖塊,喂了她一塊。
“這是獎勵。”
“獎勵……”
死魔含著糖,微微張大了眼睛,她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腮幫微微鼓起一塊,糖塊從左邊轉到右邊,一點一點變小,她戀戀不舍地含著糖,怕張了嘴甜味就會散掉一樣,好一會兒才又開了口。
“我喜歡這個。”
“嗯。”
林長風微笑著看她,又從袖中變出一塊糖塊來,在死魔眼前輕輕晃了晃。
“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來教你怎麼寫,學會了就再獎勵你一塊糖,好不好?”
死魔含著糖,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抬手指指他。
“林長風。”
她又反手指指自己。
“妖女。”
“幺女?”林長風一怔,而後反應過來,“你是說……妖女?”
死魔點了點頭。
“這可不是一個名字。”林長風搖了搖頭,語氣有些無奈。
“可他們都是這麼叫我的。”死魔看著他,眼神澄澈,“名字不就是給人叫的嗎,林長風?”
“……”
林長風沉默良久,微微苦笑起來。
“不,這不是你的名字。”
“那就沒有了。”死魔乾脆道。
……她甚至沒有名字。
林長風這才恍然——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她在出生之前,母親便已經死去了。在那之後遇到的人,也都不會想到要給死魔起一個名字。
“那你想要名字嗎?”林長風看著她,溫聲問道,“想要的話,我來幫你起一個名字好不好?”
“那種事,無所謂吧?”
死魔歪了歪頭,語氣有些困惑。
“名字是很重要的。”林長風語氣依然溫和,卻並不退讓。
死魔默默看了他一會兒,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好吧。”她的語氣百無聊賴,眼睛卻一直看著林長風,“那你給我起個名字好了。”
林長風想了很多很多個名字。
最後,他為她起了一個充滿祝福,帶著愛意的好名字。
那真是一個非常、非常好聽的名字。
隻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名字。
〈十七〉
閒下來的時候,林長風也會撫琴。
死魔的行宮中沒有彆的人,也沒有什麼可以遊戲的玩意兒,比起坐在那裡發呆,林長風更喜歡撫琴。
更何況,他彈琴的時候,死魔總是會來聽。比起讓她出去遊蕩,再帶著不知是誰的血回來,他更願意坐在這裡,為她撫琴,同她說些閒話。
他自知無法阻止死魔殺生,那麼,他便希望可以留住她。
至少,在他身邊的時候,她隻是一個安靜而又乖巧的孩子。
琴音如同細密而又溫柔的羅網,網住了迷惘的飛蛾。
林長風所持之琴,乃是名琴焦尾。他曾經指著琴尾的焦痕,同死魔講述這張名琴的種種傳說。
他是帶慣了小孩子的,是以格外擅長講故事,那些神話傳說由他娓娓道來,便格外引人入勝。死魔一開始隻是隨便聽聽,不知不覺間,已經雙手撐著下巴,趴在他的琴上,聽他一邊撫琴,一邊講述那些過去的故事。
死魔不懂音律,不知是非。但是,她很清楚兩件事。
林長風的琴很好聽。他講的故事也很好聽。
她想呆在他的身邊,多呆一會兒,再多呆一會兒。
有時她聽著聽著就困了,也不會去彆的地方,隻是趴在他的膝上,枕著琴聲,靜靜地睡著。
她睡覺的樣子總是過於安靜了。
林長風伸手撥開她臉頰上的發絲,凝視著這張蒼白的臉。
他的手指落在那些交錯縱橫的傷口上,輕輕地撫摸著。
如果沒有這些傷疤,她應當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是那種不管在哪個宗門,都會有一大堆追求者的小姑娘。
可惜,沒有如果。
越是相處,林長風便越是明白——死魔是無可救藥的。
所謂的“無可救藥”,不隻是精神方麵,更重要的是,她的本質。
她就是死的概念本身。
她生來不需要飲食,不需要修煉,她就是死,死就是她。
換而言之,她隻需要“死亡”本身。
他甚至無法對她說,不要殺人。
多麼可笑,如此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四個字,他卻對她說不出口。
不殺人,死魔便無法存在。
她是由死所構成的,若是沒有死,便也沒有她。
死是她唯一擁有的東西。
若是要她不要殺人,就好像要她不要呼吸一樣。
死魔從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是一個錯誤。
死亡會掠奪與結束生。
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
隻有一個方法可以結束這個錯誤。
林長風的手指落在死魔的脖頸上,緩緩地摩挲。
隻有一個方法。
他想。
“……”
可以的話,他想帶她逃走。離開屍骨林,也離開琅嬛書閣,隨便逃到哪個地方,隱姓埋名,就好像他不是琅嬛書閣的大弟子,她也不是四魔之一的女魔頭。
隨便逃去哪裡都好,總會有一個地方,他們可以一起生存下去,就像那些再普通不過的凡間男女一樣。讓一切重新開始,在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
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隻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白日夢。
生與死,絕對無法相容,絕對無法並存。
隻要死魔活著,她的死氣便會源源不絕地侵蝕著這方生者世界。
隻要生者的世界依然存續,它便會繼續拒絕死的存在。
沒有如果,也不會有如果。
這裡和外麵,也沒有什麼區彆。
不管去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就算拋下一切帶她離開,他們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
所以,那隻是他一個人的白日夢。
“唔……”似乎是被他的動作弄醒了吧,死魔揉著眼睛,慢慢坐了起來,“不彈了嗎?”
她問他。
林長風看著她,微微地笑了。
“隻是做了個夢。”他輕聲說。
“你也睡著了嗎?”死魔問他。
“也可以這麼說。”他對她笑笑。
死魔歪著頭想了想,忽然伸出手來,把他拉下來,摁著他的腦袋,壓在自己的大腿上。
“那我也給你靠一會兒。”她小聲對他說,“不過隻能靠一會兒。”
小孩子總是善於模仿,她先前困了就會趴在他的大腿上或者肚子上睡覺,現在大概是覺得他也和自己一樣。纖細又蒼白的手指伸出來,學著他之前的動作撥開他的頭發,在他的臉頰上來回畫圈,又戳又點,與其說是在哄他睡覺,不如說隻是自己想玩罷了。
林長風麵上浮現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他拉過死魔的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那就……稍微睡一會兒。”他輕聲道,“一會兒就陪你玩。”
“嗯。”
死魔的聲音很高興。就算蓋住了眼睛,林長風仿佛也能看到她此刻的笑意。
他多想看她一直這樣笑下去。
即使明知道沒有什麼“如果”,他還是期盼著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所以才說是白日夢。
他自嘲似的想。
〈十八〉
白日夢結束得比他想的更快。
林長風不動聲色地將染血的手帕折好,收入芥子之中。
咳血來得越來越頻繁,失去意識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他就是醫修,自然很清楚這是什麼狀況。
回春訣修複身體的速度,已經追不上死氣侵蝕的速度了。
原本還能支撐更久。但先前那次重傷,令他元氣大傷。雖然保住了命,但內裡已經差不多被掏空了,自然無法再像過去那般,抵禦此地無孔不入的死氣。
他張開雙臂,接住了撲進他懷中的死魔。
“來彈琴吧。”她仰著臉看他,“我想吃糖。”
林長風咽下了胸腔中翻湧的血氣,對她露出了一個微笑。
“好。”他說。
他照舊地為她撫琴,好像一切都和之前沒有什麼兩樣。
死魔偎依在他懷裡,乖巧地聽著,手裡捧著他給的糖塊,一小塊一小塊抿在嘴裡,珍惜而又仔細地吃著。
不殺人的時候,她就隻是個再乖巧不過的孩子罷了。
彈到一處指法複雜的旋律時,林長風的手指忽然顫了顫,錯了一個音。
餘音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林長風卻久久沒有撥弄琴弦,奏起下一段旋律。
他看著自己還在顫抖的手指。
很快,他就要無法撫琴了。
死魔隻要存在,就會侵蝕周圍的一切。
隻要還在她的身邊,他的身體便會每況愈下。而如今,他已經開始失去對身體的控製了。
五感之中,最先喪失的是觸覺嗎?
林長風輕輕撚著手指,然而無論他如何動作,僵硬的手指都是麻木無知覺的。
“怎麼不彈了?”死魔睜開眼睛,眼神裡是純然的困惑。
“隻是想換首曲子。”
林長風對她微笑,將手指壓上琴弦,再度彈奏起來。原本流暢的琴音漸漸顯得滯澀,卻平添了幾分蕭瑟之意。死魔聽不太明白,卻覺得這琴音有哪裡讓她說不出的難過,於是她猛地抬起手來,一把抓住了琴弦。
“不要彈了。”她收攏了手指,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麼氣,“不許彈了。”
“……好。”
林長風微微的笑著,語氣近乎縱容,他又拿了一塊糖出來,輕輕放進她的嘴裡。
死魔得了糖就不再生氣了。她悶悶地鬆開琴弦,含著那塊糖,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今天的糖也少了兩分滋味。
林長風收起琴,在焦尾的遮掩下,看著自己猶在發顫的手指。
他的日子大抵也不多了。
不過,這也是他應得的報應。
他笑著想。
“奇怪……”
死魔含著糖,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什麼?”他以為死魔是在說他的琴,心神微微一凝。
“糖。糖的味道不一樣。”
死魔把糖塊從左邊轉到右邊,聲音越發含混。
“我之前也去外麵吃過糖,和你的糖不一樣。搞不懂……是哪裡不一樣?”
林長風扣著琴弦的手頓住了。
“……是糖不一樣。”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是這樣啊。”死魔微微張大了眼睛,便也不再糾結這件事。
林長風的手卻久久停在那裡,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他扶著琴,有些茫然地想。
以後,還會有誰給她一塊糖嗎?
不會。
還會有誰陪著她、同她說話嗎?
不會。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殘忍的事。
他教會了這個孩子,什麼是溫暖,什麼是愛,什麼是溫柔……然而當他死去的那一刻,這一切都會隨他而去。
對他來說,死魔不過是回到了如過去一般的日子。
但是對死魔來說,她真的還回得去嗎?
一切還會和過去一樣。
一切都會和過去不一樣了。
他將永遠將她留在這個世上——這個除了敵意與拒絕之外,什麼也不存在的生者世界。
林長風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了死魔。
“怎麼了?”
死魔懵懵懂懂地任他抱著,問道。
林長風搖了搖頭,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他的手貼著她的後心,她毫無防備,全心依賴而又眷戀地偎依著他。
隻要從這裡……
隻要一下……
他的手停在她的後心,許久都沒有移開。
林長風能年紀輕輕就成為琅嬛書閣內定的繼承人,自然不隻是因為他人緣很好。
他雖然不擅長戰鬥,但在修道一途上,也是天賦卓絕之人。
這樣長久的相處,已經足夠讓他想到——怎麼才能殺掉“死”。
夢總是要醒的。
他不在了以後,她要怎麼辦?
她已經知道了糖的滋味,卻不會再遇到一個願意給她糖的人。
與其那般,不如現在……
然而……
林長風的手動了動,最終隻是向上抬了抬,形成了一個環抱的姿勢。
他的眼前閃過許多雙眼睛。
死去的書閣弟子的眼睛。
未曾謀麵卻死在死魔手中的人們的眼睛。
鹿鳴含淚的眼睛。
師父冰冷的眼睛。
一雙又一雙,失望、責難、怨恨、憤怒、悲傷的眼睛。
那麼多的眼睛,都在注視著他。
最後出現的,是死魔的眼睛。
——為什麼不殺了她?
——為什麼不殺了我?
林長風閉上了眼。
對不起。
他無聲道。
我做不到。
沒有任何理由,就隻是……下不了手。
明晰了這一點的瞬間,林長風聽見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很輕,很美,如同上好的琉璃破碎一地的脆響。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道心碎裂的聲響。
琅嬛書閣林長風,於此失道。
而後,無所不在的死氣終於越過了最後的阻攔,頃刻之間,侵入了遍布裂紋的靈府。
〈十九〉
死魔要離開的那天清晨,林長風從斷斷續續的昏睡中醒來。
睜眼閉眼,都是一片昏暗。
在觸覺之後,又是視覺嗎?
他平靜地想。
模模糊糊的,林長風心中有種奇異的直覺——應當就是今日了。
他吃力地靠著牆壁,靜靜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
“下雨了嗎?”
他問死魔。
“下了一晚上。”
死魔點了點頭,坐在他身旁,有些不高興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數了一萬零三滴雨,你都沒醒……”她小聲抱怨,“你睡了好久。”
“對不起。”
林長風對她笑笑,摸索著伸出手去,死魔湊過去,被他摸摸頭,就很高興地彎起眼來。林長風雖然看不到,但他也能感覺到她的好心情,最近他能感覺到她的情緒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說不準。
但至少現在,他為她露出了微笑。
“不過,下雨嗎……”
他稍稍側過頭,語氣有些遺憾。
“要是晴天就好了。”
至少,死去的時候,他希望可以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二十〉
死魔忽然覺得很想哭。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沒有要哭的理由,眼淚卻不聽話地湧了出來,讓她的雙眼一下子模糊起來。
她連忙用手背去抹,心裡生出些許氣惱來。
真討厭。
她想。
這樣我不就看不清他的臉了嗎?
然而,眼淚卻怎麼都停不下來。
不管她怎麼命令,都不肯停下來。
一隻手攔住了她氣急敗壞的動作,這樣無力的手掌,換在平日她隻要一下就可以削掉,但死魔卻停下了動作,任由那隻手握住她的手腕,拿開了她的手,又細細地為她拭去淚珠。
“你啊……”
他歎了口氣,複又微笑起來了。
“彆再哭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沒過多久,林長風就像很累一樣睡去了。
死魔坐在他的身邊,靜靜地看著他。
她想,她要送給他不會凋謝的花。
雖然沒有辦法讓他看到晴天,但是至少,這一次他醒來之後,她要讓他看到比晴天更好的東西。
那就是不會凋謝的花。
她想,他們會一起看。
到那時候,他會對她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