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陸遲明做了一個夢。
夢裡正是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父親牽著他的手,走在無人的小徑上,沾了霧氣的紅楓鋪了一路,越發紅得觸目驚心,如同一道血的車轍,迤邐一地,延向遠方。
海霧漸漸漫了上來,連同清秋徹骨的寒意一起。年幼的陸遲明微微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抓緊了父親的手臂。
“冷嗎?”
父親探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肩背,隻摸到一手的冷霧與寒意。
於是父親停下腳步,伸手將年幼的他抱了起來,貼在自己胸口,有力的手臂環繞著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
“現在還冷嗎?”父親這樣問。
年幼的他搖了搖頭,抱住父親的脖子,把臉埋過去。
其實父親的身上也很冷,冷霧將他的外套浸得比自己還透,陸遲明靠了好一會兒,還是能感覺到他衣衫上徹骨的寒意。
但他還是抱著父親,聽著父親的腳步聲,大概是因為抱著自己,他走得又慢又穩。
“爹爹。”他忽然開口喚他,聲音很小,“娘親哭了。”
他們離開的時候,娘親獨自一人跪坐在滿地破碎的瓷片之中,捂著臉失聲痛哭。那嚎啕渾然不似人聲,倒像是母獸負傷後的咆哮。一直到他們離開很久以後,也還緊緊咬著他的脊骨,讓年幼的孩子想要回過頭去。
父親的腳步頓了一頓,方才繼續向前行進。
“是我對不住你娘。”男人的聲音有些滯澀,“我也對不住你。”
年幼的孩子抬起眼來,看了自己的父親好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沒關係。”他小大人一樣說,“我原諒你。”
父親又看了他一眼,忽然伸出手來,蓋住他的眼睛。
“謝謝你。”他的聲音越發滯澀,頓了好一會兒才又找回自己的聲音,“對不起……”
年幼的陸遲明在父親寬厚的手掌下張開眼睛。
他想,奇怪了,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怎麼好像在哭一樣。
父親抱著他上了一艘小船,在彌漫的海霧中悠悠駛向了海中央。他回過頭去,隻見亭台樓閣俱都隱沒在霧氣中,放眼放去皆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來路,亦看不到前方。
“我們要去哪兒?”
年幼的孩子轉過臉來,微微仰著頭,張大了眼睛看著他的父親。
男人摸了摸他的頭,大手遮住了他的視線,讓他看不清父親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歸墟。”他聽見父親這樣說,“那是我們東海的聖地。”
歸墟,那是東海深處的無底深淵。
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悉數歸於此地。永無止歇,永無儘時。
而陸遲明知道,那也是白帝少昊的埋骨之地,是他們東海三家共同守衛的聖地。
小舟在海潮中搖晃著,載著這對父子在海霧中前行。
陸遲明將手探入海水中,看著手下帶起的漣漪,海浪如同溫順的海獸,蹭過他的手心,濺起白色的泡沫來。他靜靜地看著,感受著海潮的流向。
所有的海潮,都向著同一個方向。
和他們的目的地,一模一樣的方向。
隨著船隻的行進,海霧漸漸在他們麵前散去了。隨著視野一分一分清晰起來,年幼的孩子也慢慢張大了眼睛。
陸遲明看到了漩渦。
巨大的,黑色的漩渦。
“彆怕。”
父親抱住他的雙肩,緊緊地、緊緊地,像是害怕他逃走,又像是害怕他從自己手中跌落那樣,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微微弓起身體,如同保護一般的姿勢。
“一下子就好了。”
奇異的,年幼的陸遲明卻沒有感到害怕。
他隻是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那黑色的漩渦,不知為何,心中生出某種親切的感覺來。
仿佛在前世見過。
仿佛在出生前曾經來過這裡。
他隻覺得這裡是如此熟悉,而又親切。
——就像回到了家裡一樣。
他挽住父親的手臂,不是為了防止自己跌落下去,而是為了安慰父親。父親的手臂是那樣涼,就像血液都凍結在血管裡一樣。大概父親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吧,他正在微微發抖。
“我不怕的。”他一本正經地聲明,“爹爹也不要怕。”
父親苦笑起來,寬大的手掌抬起,遮住了他的眼睛。
下一刻,陸遲明隻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向下墜落。
下墜很快變成了漂浮。明明是水中,卻可以自由的呼吸。明明腳下什麼也沒有,卻像是被無形的雲彩托著一樣。
他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無數漂浮的白色星火。
“你看那裡——”
父親牽著他的小手,指引他向下看去。
“那便是我們的先祖,白帝少昊。”
陸遲明看到了雪白的骨殖。
無邊無際,幾乎鋪滿了整個海底的白骨,巨大而森然的骨頭如同慘白的森林,密密地、交錯著,在深海之中有一種駭人心魂的美麗。
他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東西。
他從未見過這麼恐怖的東西。
即使已經死去萬年之久,那歸墟之上的白骨也依然散發著匪夷所思的靈氣。
靈氣化作了暗流,化作了海潮,向著他們而來。那靈力太過純淨,反而有如劇毒,幾乎讓人感到窒息。陸遲明下意識後退一步,莫名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被黏稠的血嗆住了。
死去的神祇,直至今日,依舊美麗到令人毛骨悚然,強大到令人不寒而栗。
陸遲明怔怔地看著那巨大的遺骨。就算父親沒有告訴他,他也猜到了那是什麼。
——那是白帝少昊的遺蛻。
“那是什麼?”
年幼的孩子抬起手來,指的卻不是那鋪滿了海底的骸骨,而是環繞著那骸骨而生的繁複法陣。
和死去的骸骨不同,那法陣卻仿佛在呼吸一樣。深深淺淺的紅光如同火星一般,在深海中明明滅滅,像是將儘未儘的餘燼,又像是將燃未燃的火光。
構成了法陣的是陸遲明從未見過的複雜符籙,那奇詭的筆觸與繁複的勾繪,生生不息地循環著。其上流轉的靈氣與訊息,讓他隻是看了一眼便不得不偏過頭去,孩子的大腦無法承受這樣龐大的訊息,於是本能地閉上了雙眼,將這一切都隔絕在意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