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時,陸遲明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那是每一任空桑之主的歸宿。”
父親將他抱起來,溫柔的,小心的,在他耳邊說。
“將來我會到這裡來。”
他指著那裡,將殘酷的真相告訴自己年幼的兒子。
“你也會到這裡來。”
父親寬大的手掌撐著他,將他抬到與自己視線平齊的地方。他注視著長子的眼睛,溫和而平靜地講述著他們的命運。
“你是我的兒子,是白帝後裔。”他說,“你也是這一萬年來,血統最為純淨,最為接近白帝的存在。你的出生,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所以今天我才會帶你來這裡。”
來見證他的宿命,他們的夙願,他們為自己所備好的祭壇。
“我為你取名為‘遲明’,就是希望你能為我們帶來黎明。”
父親看著他,麵上漸漸泛起一絲苦笑來。
“一萬年的長夜,實在太過漫長了。我希望你來結束這一切,在這之前……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為你爭取成長的時間。”
快些長大罷。
快些長大。
長大到可以結束這一切。
長大到你一個人便足以帶來照亮長夜的黎明。
成為比白帝更為強大的神祇——當你歸於歸墟的那一刻,能夠從中救濟整個陸家、整個空桑、乃至整個天下的新神。
如今的陸遲明,已經能夠明白父親那句話真正的含義了。
然而年幼的他卻並不懂得。
於是那個孩子笑起來,伸出雙手,搭在父親臉上。
“我會做到的,爹爹。”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所以你不要哭了,好嗎?”
——陸遲明就此從夢中醒來。
“……公子……大公子、大公子!”
侍從的聲音將他從飄搖的夢境中喚醒。
陸遲明支著扶手坐起身來,過量失血的後遺症依然困擾著他,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也讓他感到了些許眩暈。他頓了頓,看了一眼自己撐起身體的右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手。
他抬起手來,輕輕嗅了嗅。
很好,沒有血腥氣。
他想。
母親與阿澤的五感都太過敏銳,要是繼承儀式當天也還帶著前幾天那麼濃烈的血味,他們也難免會心生擔憂。
讓他們擔心就不好了。
侍從的聲音遲了一步,才傳到他的耳中。
“儀式很快就要開始了,請容我為您更衣。”
“不必了。”
陸遲明站起身來,一身玄衣,越發顯得他整個人如同一柄將要出鞘的利劍一般,威壓不可逼視。
“我自己去那裡就好。”
“可是……”
侍從一時為他的威儀所懾,半截話就這樣噎在喉嚨裡。他偷眼打量陸遲明,帶著自己都未覺察的小心翼翼,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眼前的大公子和平時的他不太一樣,這讓侍從不敢開口說話。
一隻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他莫名心頭一凜,怎麼也不敢抬起頭來。
他隻聽見大公子的聲音,溫潤如玉,含著春水一般多情的笑意。
“我記得你,你叫陸子信,是子真哥的親兄弟,對吧。”
陸遲明笑著同他說。
“給你個忠告,快點離開空桑吧。”
他鬆開手,待侍從再度抬頭之時,他已經飄然遠去,隻有一句話,仍悠悠地從遠方傳來。
“這裡馬上就會死很多人了。”
侍從呆立在原地,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意思?
大公子他……剛才說了什麼?
而另一邊,陸遲明已經出現在了繼承大典所舉辦的殿堂之外。
陸琿正在外麵等待著,見到他來,便走上前去,一看到他的打扮便皺起眉來。
“大典的服飾你沒有換嗎?”他幾乎要歎氣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四海八荒的諸位道友都前來為你慶賀,你穿成這樣,真是……算了。”
父親過來要拉他走,明明陸遲明已經是一個成年男子,父親待他卻總還像小時候那樣。
“我帶你去你母親那,她應該有備用的衣服。你啊,馬上就要接下空桑的擔子了,怎麼還是這麼讓人放不下心。”
陸遲明看著父親的背影,片刻之後,他再度微笑起來。
“不必擔心我了,爹爹。”
他用了很久沒有用過的稱呼——自從他在獸潮中救下他們,在他們眼中看到陌生與敬畏之時,就再也沒有用過的稱呼。
“孩兒已經長大了。”
迎著父親忽然回過頭來的疑惑目光,陸遲明微微的笑著,一如既往的溫柔沉靜。
而後,響起了極為細微的風聲。
劍若是出得太快,就見不到劍光,也捉不住劍影。
唯一能為人所覺察到的,就是這極為細微,卻也無限遲滯的風聲。
空桑之主看著自己的兒子,第一次覺察到他已經生得這樣高大——甚至比自己還要高大幾分的時候,他已然倒了下去。
如山嶽傾頹。
如墜一夢中。
陸遲明看著自己的父親,微笑著想,他還沒有來得及感覺到痛苦,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