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聽著白飛鴻說出這些話之後, 戴鳴委頓在地,他用僅剩的一隻手抓緊了膝蓋上的衣物,手背的血管條條凸起, 隨著他的哭聲嗚嗚顫動。
“可他活下來了……”
太過強烈的痛苦摧折了他的腰, 為了對抗這份在體內爆裂開的劇痛,他抬起手來,死死摳住自己的斷臂,手指幾乎都要陷進血肉裡, 他卻像感覺不到痛一樣,發出野獸一樣的慟哭來。
“我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弟弟卻活下來了!”
他當然知道。
他當然知道雲夢澤是無辜的,知道他也是陸遲明的受害者,知道他能活下來是運氣好……也知道雲夢澤其實完全沒有傷害過他們。
然而——
……
“其實陸遲明真的要殺雲師弟的話, 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雖然飛鴻姐姐去的很快,但他那時候已經把雲師弟釘在地上了——七劍都刺了,沒道理隻差最後一擊。”
偶然聽見的隻言片語,依然徘徊在戴鳴的腦海之中。
“該怎麼說呢……陸遲明果然, 還是在意這個弟弟的。”
“先前雲師弟在昆侖的時候, 其實空桑最常送書信和禮物來的人就是他哥哥。”
“到底是親生的兄弟, 就算是墮了魔,對著自己從小照看長大的弟弟……也難免還是有一絲心軟吧。”
……
那些字字句句,至今依然如同碎裂的刀片一樣紮在他的心裡,反複提醒著他,他是怎麼失去了閣主,怎麼失去了那麼多同盟兄弟,怎麼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和一直陪伴自己的放歌劍……
可那以漠然的神情奪走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唯獨放過了他的弟弟。
“白姑娘。”
戴鳴抬起頭來,血絲密布的眼睛深深瞪著床上的雲夢澤, 又轉而死死盯住白飛鴻。
“我知道我贏不過你,我的手還在的時候贏不了,沒了以後更贏不了……”
他將那一字一句合著血,慢慢從齒縫裡擠了出來。
“我嘴笨,也說服不了你。”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沒有再看地上的斷劍一眼,隻死死盯著白飛鴻,良久,發出了一聲沁著血的低笑。
“你儘可以護著你師弟……最好是一輩子護著他。”
“戴鳴!”
屋外傳來一聲呼喝,隨後,江天月腳步匆匆闖了進來,抬起手來似乎準備給自己師弟頭上來一巴掌,但看到他的樣子,揚起的手又慢慢垂了下來。
江天月最後隻是拉住他,扯到自己身後,這才抬頭看向白飛鴻,神色複雜。嘴唇微動,末了,隻是低低地道了一句“抱歉”。
“是我師弟冒犯了,之後我會另行賠罪。”
江天月的態度十分有禮,卻也難免顯得疏離。他的目光停在白飛鴻臉上,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錯開了視線。
“今日我們便先告退了。”
說罷這一句,他扯著戴鳴離開了這裡。
一時之間,室內隻餘下安神香沉鬱的香氣,嫋嫋青煙在微風中變幻著形狀,聚合了又消散,任誰也無法猜到它下一刻會變成什麼模樣。
一如這莫測的人生。
白飛鴻直等到他們離開之後才終於收回青女劍,她望著空幻的煙霧,良久,才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
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日子,那些彼此扶持的時光,那些幾乎可以被稱為友誼與青春的東西……仿佛也這樣散去了。
不知為何,她並沒有什麼奇特的感覺。
如果是過去的話,她大概會很難過,就算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卻還是會忍不住悲傷起來。
然而此時此刻,所有的情緒就像是沉在冰封的湖泊深處,沉沉的,深深的,而她在冰湖之上,隔著厚重的堅冰看過去,隻覺得模糊而又遙遠。
倒像是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湖景。
一定要說的話……她現在隻覺得有一點冷,也有一點累。
她轉過頭去,正準備去查看一下雲夢澤的情況——也不知道戴鳴在那之前有沒有傷到他。
然後,白飛鴻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她看到了一雙睜開的眼睛。
雲夢澤靜靜看著上方,白飛鴻不知道他究竟什麼時候醒來的,又到底聽了多久。
一時之間,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白飛鴻沉默著走過去,將自己的手搭在雲夢澤的肩上。
這種時候要說什麼才對?
她這樣問自己,得到的卻隻有雪洞一樣白茫茫的沉默。
到底是失血過多,就算養了這麼兩天,手掌下的肌膚也依然是冷的,隔著厚厚的繃帶與微涼的血肉,可以觸摸到骨骼的輪廓。她的手指動了動,想要觸碰雲夢澤的臉龐,不知道想要安慰他,還是想要訴說彆的什麼。
但她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雲夢澤抬起手來,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心貼在自己臉頰上。
“沒事的,白飛鴻。”
豔屍一樣的青年微微側過臉來,像是不想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一樣微微闔眼,長長的睫毛擦過白飛鴻的手背,帶起細微而又奇異的觸感。她垂下眼,看向雲夢澤的臉龐,隻看到蒼白的半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