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如同在呼應著花非花的話語一般, 遠方傳來了沉重而又悠長的鐘鳴。
一聲,又一聲。
古老的磬鐘,發出了猶如舊日風煙一般荒涼的遠音。
遙遙地, 那鐘聲乘著沁涼的晚風,將悲傷的訊息遞到了每個人的麵前來。
白飛鴻猛地站直了身體, 麵上漸漸浮現出近乎愕然的明悟來。
“這是……”
花非花也慢慢站起身來,眼裡閃過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這是雪山寺的喪鐘。”
夕陽的餘暉徐徐地、徐徐地沒入大地之下,血一般的光輝將天空也染上了血的顏色, 雲霞間的陰翳, 越發顯得它如同一片連綿的血海,沉沉的深深的紅。
連晚風也似乎染上了血的顏色, 蕭瑟的霜意幾乎要沁到人骨子裡去, 在體內帶起空洞而蒼涼的回響。
晚鐘的悲聲穿透了白飛鴻的身軀, 隨著瑟瑟晚風吹向更遠的地方。她驀地回過頭去,卻再也抓不住逝去的流風。
她在飛舟的船舷旁,目送著那鐘聲遠去。空空落落的手中隻有寥落的寒意。
天地似乎在這一刻改換了色彩, 昆侖墟上無邊無際的林海攏上了秋霜, 徘徊於溪澗的靈獸幼鹿逐一地停下腳步, 遙望鐘聲傳來的方向;翱翔於天際的飛鳥也停止了飛翔, 接三連三地落在枝頭, 如同真切地感到悲傷一般垂下了頭顱。
流水也放緩了自己的步伐,輕風也變得沉重, 就連落日也黯淡了自己的光輝。大地不再呼吸, 蟲豸不再嘈雜, 無論是偉大的還是渺小的,都在這一刻寂靜下來。
一切都變得靜默,那靜默則成為了一道無聲而悠遠的悲歎。
聖人長逝, 天地同悲。
而白飛鴻在這一刻,忽然明了了一切。
“是佛子……”
她喃喃。
“雪山寺佛子,歿了。”
最後一聲晚鐘也消逝在長風之中,白飛鴻怔怔地眺望著遠方,心中隻有雪洞一般的空茫。
雪山寺佛子,宗慧小和尚……死了?
白飛鴻一時之間,隻覺得不真實。
無論是距離他們兩人的相遇還是分離,都沒有隔過多麼漫長的時間。分彆時小和尚臉上天真的笑臉,近得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可他已經死去了。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溘然長逝。
眼前仿佛又見到了那田田的蓮葉,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寥落的幽香。沁涼的夏風將無邊無際的水意與蓮香一同送到她的麵前來,好像隻要她再向前幾步,轉過曲曲折折的石橋,便能在荷葉青青中見到那個小和尚。
“隻有你一個的話,不會覺得沒意思嗎?要不然你也來修道吧,雖然修道好像也沒有什麼意思。”
那個會一本正經同缺了一隻鰭的小錦鯉說話的孩子,那個會認認真真同她討論“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小小佛子,已經不在了。而且,永遠也不會再同她說話了。
她記得的不是“雪山寺佛子”,而是一個總是強調自己“不是小孩子”的小和尚,他的法號是宗慧,他曾經同她一起應對過陰魔,也曾經撐著病體也想同他們一起前往屍骨林。她還記得他的個子很小,坐到為大人準備的椅子上時總是吃力得有點可愛,他的坐姿也是規規矩矩的,雙手總是乖巧地放在膝上。
她明明記得這麼多,這麼多。
可為什麼……
“……”
白飛鴻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她隻摸到了一手乾澀。
沒有眼淚,沒有酸楚。她眨了眨眼睛,加重一下呼吸,也沒有哪怕一點點滯澀的感覺。
她不想流淚,也完全不會覺得胸臆間哽得難受。
她·完·全·不·覺·得·悲·傷。
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白飛鴻呆呆地想。
那是她在陸遲明入魔的那一天就隱隱覺察到的事。
不,或許在更早之前,異變就已經發生了。隻是那改變來得太過和緩,太過安靜,她又隻顧著向前邁進,從不回頭看一眼過去的時間……所以才一直都沒有覺察到罷了。
明明那些跡象……已經比潑滿整個房間的鮮血,還要觸目驚心了。
白飛鴻捫著臉,微微出神起來。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不會為身邊的人的悲喜牽動思緒了?
如果是過去的自己,在聽到像宗慧小法師這樣年紀的小孩子突然夭亡之後,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感到悲傷。可是現在的自己,隻是靜靜地站在這裡,聽著晚風穿過她的胸膛,留下空空洞洞的回響。
先前,白飛鴻就已經覺察到了。
當她看著陸遲明卻不會感到憤怒的時候……她就已經完全改變了吧。
她站在這裡,眺望著奔流不息的江河,目送著無休無止的長風,茫茫然的想,這便是無情道嗎?
——那你還真是……不該去修無情道。
——你會後悔的。
——你一定會後悔。
花非花的警告再一次在白飛鴻耳邊響起,然而這一刻,她再度回想起來的時候,卻已經連當日的那一點溫存安慰之意,都已經消失了。
她的心中隻餘下無邊無際的死寂。
在寂靜中,隻有雪一樣無聲而蒼白的空茫。
白飛鴻想,漠然地想。
有一句話,她還是說對了。
——我不會後悔。
到了此時此刻,就連後悔這種感情,也已經永遠地從她的知覺中消失了。
留在白飛鴻眼前的,隻有近乎荒蕪的寧靜。
“花花。”她照舊地看著遠方,沒有看自己的小夥伴,聲音也照舊的靜到冰涼,“我好想為小和尚哭一場。”
如果可以為他哭一場就好了。
在雪洞般的心中,隻餘下這樣微不可查的太息。太過細微,還未來得及分辨,便如融雪一般消散了。
可以的話,她想為那個孩子哭一場。
即使隻是為了那一天,他在湖光葉影之中,同她說的那一句話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