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多善解人意。
陸喻舟胸口發堵,整理好衣冠大步走了出去。
花園,水榭。
要說慕時清是緗國公府的稀客,邵大將軍就更是稀客了,若非邵霽惹怒了緗國公父子,邵大將軍連軍營都不會走出來一步。
值得一提的是,邵大將軍和慕時清的交情,是通過邵家失蹤的小姐建立起來的,當年,邵大將軍都把慕時清當作準妹夫了,誰曾想,出了那件事......
陸喻舟進來時,三人正在暢聊著,根本看不出不愉快,說來,緗國公也不會跟一個晚輩置氣,失了長輩的風度。
“老師。”
“將軍。”
陸喻舟先後打了招呼,坐在父親身側。
慕時清含笑點點頭,看向邵大將軍,打趣道:“我的弟子與大公子相比,哪個更優異?”
邵大將軍嗔一眼,“你讓我對副宰相指指點點?”
一旁的緗國公捋捋胡子,朗聲道:“既在家裡,子均是晚輩,邵老弟來評價一下晚輩未嘗不可啊。”
兩人年輕時同是武將,年紀相差不大,時常被人比較,而他們的長子同是汴京四公子,也時常被人比較。
邵大將軍哼一聲,“都很優異,不分伯仲。”
慕時清笑道:“怎麼聽著,話裡還帶著氣兒呢?”
相比與頭發花白的邵大將軍,慕時清不過三旬有六,但兩人是同輩,開個玩笑無可厚非。雖說兩人有共同的疼痛點,可那個女子已失蹤十六年,再大的悲傷也隻能化為無奈和僥幸掩埋在心底,等待隨時的暴發,但在暴發前,誰也不會一直處於沉悶中,因為有日光的地方,悲傷的種子無法瘋狂生長。
邵大將軍借機道:“我是看不出子均和犬子誰更優異,但你看出來了。”
“此話怎講?”
“如若不然,你當年為何收了子均為徒,而將犬子拒之門外?”
慕時清眼中笑意不減,拿手隔空點點他,沒有解釋,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當年之所以不收邵修為徒,是因為邵修跟他姑姑的左眼尾處都有一顆淚痣,見到邵修,會想起故人。
幾人說說笑笑,子時一刻,客人起身告辭。因天色已晚,緗國公和邵大將軍爭取著要留慕時清小住,慕時清選擇住在國公府。
邵大將軍用拳頭輕砸慕時清肩頭,笑罵一句,轉身之際卻酸了眼眶。
他不去邵府居住,是怕睹物思人吧。在官家轟轟烈烈追求妹妹時,慕時清用一種默默守候的方式等在妹妹身後,隻要妹妹回頭,就能看見他。
作為兄長,他無法替妹妹做選擇,也無法解讀妹妹內心的真實想法,直到現在,他也不知妹妹心裡愛的男人是哪一個......
但從心裡而言,他希望是慕時清。
世間有一彎明月,永遠與行路的姑娘為伴,可行路的姑娘不見了,皎月從此孤單的懸掛天邊,俯瞰世間萬物,依然溫柔,卻黯淡了。
緗國公本來要給慕時清安排在客院,但客院那邊正在栽植草木,院裡全是浮塵,不宜居住,陸喻舟便帶著慕時清回了梅織苑,住進東廂房。
寶珊聽說東廂住進客人,讓香意去打聽了情況,得知是上次為自己解圍的慕先生,心情有些複雜,她還沒有還他的看診錢。
今夜月光旖旎,草木競秀,師徒二人坐在庭院的石桌前閒聊,慕時清轉動手中折扇,斜瞥一眼躲在窗縫前的身影,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聽說你金屋藏嬌,可有此事?”
陸喻舟遞出茶點,沒承認也沒否認,“先生還要繼續遊曆嗎?”
自從入了師門,他時常站在城門口送彆恩師、迎接恩師,他的恩師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沒有一個棲息之地。
“閒雲野鶴,不去遊曆還能作甚?”慕時清執盞,盯著飄浮的茶葉,玩笑道,“等你致仕,咱們可以一起。”
陸喻舟淡淡笑開,“先生不打算成親了?”
三十有六的人還未成親,急壞了身為長兄的慕宰相,慕時清這次回來,慕宰相勸了好些次,還托親朋好友一塊勸,甚至拜托到了陸喻舟頭上。
慕時清飲啜口茶,細細品著茶香,“成親。”
陸喻舟一愣,卻聽他道:“等我找到她,就立馬回來成親,到時候,你來給我當儐相。”
那個她,陸喻舟自然知道是誰。
庭院陷入靜默,兩人誰也沒再開口。
與恩師喝完一壺茶,陸喻舟徑自回了正房,像是存了心氣兒,沒有搭理寶珊。
寶珊鬆口氣,掏出紙筆寫下欠條,讓香意下次遞給慕時清。
香意不明所以,“奴婢現在就拿給慕先生吧。”
東西廂房不過幾步遠,為何要下次再拿給慕先生?
寶珊用蘸了墨的筆尖點了一下香意的鼻頭,“彆問那麼多。”
剛還跟世子不歡而散,香意都替她捏把汗,怕她失寵,她倒沒事人似的,“姑娘看著心情很好。”
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寶珊莞爾一笑,人比花嬌。
明兒就能離開這裡,心情能差麼?
大內,東宮。
慕夭站在寢宮門前仰望墨空,彎彎的眼眸映入星辰。
內侍走到她身後,笑眯眯道:“慕大小姐,請隨咱家去客房休息吧。”
內寢的珠簾內黑漆漆的,想是太子已經睡下,慕夭點點頭,撚手撚腳來到桌前,捧起還未喝完的燕窩粥,剛要隨內侍離開,卻聽珠簾內傳出一道聲音:“讓她住在對麵。”
一座寢殿分東西臥房,西臥已經空置,內侍踟躇了下,引著慕夭去往西臥。
慕夭捧著燕窩粥沒動,“不是去客房嗎?”
內侍揚揚下巴,“殿下的意思,姑娘就彆為難咱家了,也彆去打擾殿下了。”
人在屋簷下,又有事求對方,慕夭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他們的安排。
東西臥的裝潢和擺設幾乎一模一樣,慕夭躺在金絲楠木大床上有種跟趙禕躺在一塊的錯覺,她用被子捂住自己,一閉眼眼前就會浮現那晚的淩亂場景,令她呼吸不暢,又掀開了被子,趴在枕頭上蹬了蹬腿。
半個時辰後,帷幔被人從外麵挑開,一抹身影出現在床邊。
慕夭不認床,到哪裡都能快速入眠,這會兒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趙禕在床邊坐了多久。
皎潔的月光照在帷幔上,顯得柔和暖融,慕夭夢囈著,聽不清在說什麼。
聽了一會兒,還是沒聽清,趙禕伸手,想撥開擋在她臉頰的發絲,卻遲遲沒有動作,最後收了回來。當初誤入他馬車的人是她,求他纏綿的人是她,打擾他生活的人是她,拒絕他的人還是她,可為何就是忽視不了她呢?
替亂蹬被子的姑娘掖好被角,趙禕費力站起身,坐回輪椅,自己搖著回了東臥。
伺候在外殿的內侍全程低著頭,心思百轉千回,殿下總是拒絕議親,是為了慕夭嗎?
翌日天蒙蒙亮,慕夭聞到一股飯香,揉著眼睛爬起來,光著腳就往外走,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腳步被肚裡的饞蟲左右著。
圓桌前,趙禕照常食用早膳,忽然瞥見西臥走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小丫頭,小丫頭皮膚白嫩,穿著裡衣,赤著腳走來。
內侍瞪大眼,晃了下拂塵,“慕大小姐當這裡是宰相府了?”
被一道尖利的聲音擾到,慕夭激靈一下,看向桌前的趙禕,又看看站在趙禕身邊的內侍,再低頭看看自己,“嗷”一聲轉身跑開。
從她身上收回視線,趙禕夾起菜送入口中,像是沒瞧見剛剛的一幕,可眼尖的內侍發現,喜怒不言於表的太子殿下紅了耳尖。
早朝後,趙禕攔下陸喻舟,問道:“昨晚邵小郎君去你府上鬨事了?”
陸喻舟“嗯”了一聲,示意內侍退開,自己推著趙禕走在林蔭小路上。
趙禕狹眸微轉,又問:“邵修跟過去了嗎?”
昨日的假象是,邵修偷溜出府與人喝酒,回來的途中聽說邵霽去緗國公府鬨市,特意繞道過來替弟弟賠不是。
陸喻舟沒有起疑,推著趙禕走進東宮,並未繼續這個話題,一進門,就與站在門口的慕夭遇見。
慕夭跑過來,對著陸喻舟哼哼兩聲,又眯了眯眼,裝出超凶的樣子。
陸喻舟當她在耍寶,推著趙禕進了書房,兩人聊了一會兒,陸喻舟起身告辭,走出書房時,又被慕夭攔下了。
慕夭氣勢洶洶地問: “你昨晚欺負寶珊了嗎?”
麵對鼓著腮的小辣椒,陸喻舟麵色無異,“我的私事,需要告訴你?”
慕夭眯眼掐腰,一副要跟他對著乾的架勢,“你的私事我不管,寶珊的私事我管定了。”
兩人何時成了手帕交?
懶得與她計較,陸喻舟走向門口。
慕夭追上兩步,對著他的背影隔空勾了兩拳,在陸喻舟轉眸之際,撒丫子跑開了,生怕對方報複回來。
陸喻舟走出月亮門時,與走來的邵修打個照麵。
一襲紅衣的邵修懶懶拱手,細長眉眼含笑,“陸相巧啊,也來找太子?”
很多人都不願跟邵修的狐狸眸對視,因為那雙帶笑的眼睛裡永遠帶著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緒,陸喻舟稍稍頷首,大步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邵修搓搓下巴,走進太子書房,還以為慕夭會在,可書房裡隻有太子一人。
將自己的計劃講出來後,趙禕毛筆搭在筆枕上,“我隻是叫你去打聽消息,你要把人帶出來,激怒了陸喻舟,自己負責。”
“殿下的意思是,”邵修靠在書案上,“帶走那個叫寶珊的丫頭,陸喻舟會發火?”
趙禕雙肘杵在桌麵上,“要賭一次嗎?”
賭陸喻舟會不會發火?
邵修挑眉,“賭注是什麼?”
“你若輸了,你讓邵霽離慕夭遠一點。若贏了,條件隨意提。”
哦豁,真夠豪氣的,邵修笑笑,“成啊。”
亥時一刻。
寶珊抱著小黃狗坐在窗前,垂著眼將重重心事掩藏的很好。
香意暈倒時,邵修拍拍手掌,扔給寶珊一套大將軍府的侍女服。
與緗國公府淺綠色袒領侍女服不同,大將軍府的是淺白色的齊胸襦裙。
換好衣裙後,寶珊披了一件深色鬥篷,把小黃狗和包袱裹進鬥篷裡,隨邵修走出房門。
夜色濃鬱,為兩人做了最好的遮擋。
邵修是放倒了幾名隱衛後潛入的梅織苑,這會兒隱衛們還未醒來,這也方便他們離開。
因陸喻舟喜靜,梅織苑離二進院較偏,一牆之外就是後巷,邵修半蹲在地上,讓寶珊踩著他翻上牆頭。
形勢所迫,寶珊沒有扭捏,把小黃狗塞進包袱,又將包袱係在胸前,踩著邵修的腿慢慢站起來,雙手撐在牆頭上。
邵修護著她,“手臂用力,彆怕,摔下來有我接著。”
寶珊點點頭,剛要向上撐起,腳底一鬆,整個人墜了下去。
適才的一刹那,一道飄逸身影逼近二人,打得邵修措手不及。
為了接住寶珊,邵修生生挨了對方一下。
陡然出現的慕時清搖開折扇,以扇麵掃向邵修的眉眼,迫使邵修向後退去,與此同時,慕時清攬住寶珊,將人帶到自己這邊,扼住了脖頸。
“慕先生,是我。”情急之下,寶珊指指額頭,“你還記得嗎?”
慕時清斜睨寶珊一眼,看向不遠處的邵修,“給你解釋的機會。”
邵修歎息,誰能想到中途殺出個他呢,“慕先生,晚輩有禮了。”
慕時清當然認識眼前的男子,挑眉問道:“半柱香時間給我一個解釋。”
這位先生可不是好糊弄的,邵修剛要開口解釋,被寶珊搶了先。
隨後,寶珊將自己這些年的經曆講了一遍,語氣輕柔,不帶情緒,但字字敲進慕時清的心裡。
不知為何,見到她,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慕時清思忖了片刻,忽然鬆開了她。
邵修和寶珊兩人摸不清這位貴客是怎麼想的,但不能硬碰硬,畢竟還在緗國公的府上。
然而,令兩人意想不到的是,慕時清合上折扇,輕描淡寫地道了句:“你們走吧。”
“……”
當寶珊坐在牆頭準備跳到後巷時,忽然回眸看向站在槐樹下的男人,“先生為何要幫我?”
慕時清淺淺而笑,“不知道。”
看見她,就是想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