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幽清雅的書房內, 忽然響起緗國公渾厚的怒吼,嚇飛了枝頭的雀鳥。
“那女子絕不可以進國公府的大門!”
茶盞擲地,應聲而碎, 緗國公拍案而起,用戴著金戒的食指指向陸喻舟,“一個做過通房的侍女, 也配做緗國公府的世子夫人?!”
汴京城中, 世家何其多, 但最注重門楣的家主,緗國公認第二, 無人敢認第一。大啟皇城, 百年陸氏, 每一位族長的妻子都是出身名門的閨秀,絕無例外。
麵對父親的狂躁, 陸喻舟並不在意,端著茶盞慢慢飲啜, 似乎隻是來告知自己的決定, 而非商量。
見兒子如此,緗國公更為惱火, 氣得眼前發白, “你說她是慕時清和邵婉的女兒?”
“嗯。”
緗國公並沒有因此可憐寶珊,反倒覺得晦氣,“兩人連親都沒結,他們的女兒就是私生子,娶過來還不夠辱沒門楣的。”
即便寶珊沒有世家小姐的身份, 是私生女, 陸喻舟也不覺得怎樣, “明珠蒙塵,是她打出生就遭遇的不幸,不該被憐憫嗎?若有的選,誰會選這段經曆。”
“世間可憐人多了,你都去憐憫?”緗國公拂袖離開書房,氣哼哼回了臥房,見趙氏頭戴抹額靠在榻上裝病,心裡來火,“身為當家主母,長子榮歸,你也不現身,你這是要氣死我?”
哪哪兒都不省心,緗國公腦仁嗡嗡的響,噗通躺在床上。
趙氏手扶額骨,閉眼道:“身為長子,不來拜見母親,還要母親去見他,這就是你嬌慣出來的好兒子。”
緗國公更加來火,扯過薄衾蓋在肚子上,沒一會兒就呼呼大睡起來。
心比誰都大!
趙氏磨磨牙,暗罵丈夫一句,恨不能上去撓他一把。
華燈初上,星河絢爛,廚役們將食桌搬到了主院庭院裡,招呼著家主、夫人和公子們落座。
二公子和三公子口若懸河,一直在誇讚長兄的辦事能力,聽得趙氏直起雞皮疙瘩。
緗國公同腳尖踢了她一下,努努下巴。
趙氏收起恨意,假笑著伸出手,給陸喻舟盛了一碗燕窩粥,“娘看著你清瘦了不少,想是舟車勞頓所致,如今回來,一定要多補補,可彆年紀輕輕就損了根基。”
繼母的惡毒陰損隱藏在骨子裡,陸喻舟輕輕哂笑,接了那碗粥。
二房媳婦將小兒子抱了過來,笑意盈盈道:“昨兒一早,我們阿棗忽然會喊大伯了,結果大哥今兒就回來了,你們說巧不巧。”
說著,二房媳婦就讓兒子對陸喻舟喊大伯。
小家夥嗦著手指,衝著陸喻舟笑了下,露出兩顆小乳牙,十分討喜。
看著彆人家的兒子,陸喻舟忽然想念起阿笙,不知小家夥是否也會想念自己。
“大伯抱。”陸喻舟衝孩子伸出手,語氣溫柔。
眾人互相對視,都沒想到陸喻舟竟然會與小孩子互動,擱在以前,是絕不可發生的事。
緗國公有所感觸,覺得兒子是徹底開竅,想當爹了,於是當晚同趙氏商量,讓趙氏給兒子張羅張羅婚事,“你明兒就去官媒那裡要幾幅世家嫡女的畫像,模樣清秀即可,主要人得賢惠踏實。”
趙氏挖苦道:“你兒子得到過寶珊那樣的妙人兒,還能看上一般模樣的?男人有幾個不是色痞?”
“粗鄙。”提起寶珊,緗國公心頭來火,“以後少在府中提起這女子,就當她沒出現過。”
“因何?”
沒有回答妻子的問題,緗國公負手走進臥房。對於寶珊的身世,兒子隻告訴了他一個人。緗國公心裡清楚,若想安穩度日,必須在慕、邵兩家認親前做到守口如瓶,即便是枕邊人,也不能告知。
*
從慕府回來,邵大將軍一夜未眠,次日天沒亮,就讓人給小兒子邵霽收拾包袱,讓他帶著邵府和慕府的扈從前往江南接應妹妹。
將小兒子送出城門時,邵大將軍叮囑道:“你這一路一定要甩開官家的眼線,不可給你姑姑添麻煩,待接到姑姑,直接將她帶去老家修養,絕不可帶她貿然回城。”
邵霽將包袱係在背上,提著紅纓槍翻身上馬,“若慕先生不同意兒子帶走姑姑,兒子要跟慕先生動粗嗎?”
“......”
邵大將軍覺得自己衝動了,應該讓長子邵修去才是,可邵修有公事在身,抽離不開,“慕先生是名動天下的大儒,你跟他動粗,是自取其辱嗎?”
邵霽撓撓後腦勺,就聽父親嗤道:“見機行事!”
“兒子明白了。”說罷,拉轉韁繩,縱馬離去,獵獵赤袍翻飛在夏日的晨曦中。
而比他提前出發的,還有皇城司的侍衛。
晨早的清爽褪去,汴京城內火傘高張,連暴露在日光下的木頭都變得炙手。
緗國公在操練士兵時不慎中暑,被人抬到陰涼處的搖椅上。
士兵抱來一個大西瓜,用手劈成幾瓣,“公爺,吃塊西瓜消消暑。”
緗國公坐起身,“讓將士們休息會兒,過來吃西瓜。”
“諾。”
這時,李媽媽匆匆跑來,“不好了公爺,出大事了!”
緗國公猛地站起來,頭皮發緊,差點跌倒,他甩甩頭,“把話說清楚,彆一驚一乍的!”
李媽媽汗流浹背,氣喘籲籲道:“明越帝姬聽說了夫人要給世子說親,就跪在垂拱殿外,求官家給她和世子賜婚。”
“什麼?!”
緗國公瞪大眼,完全懵了,明越帝姬和趙氏是堂姐妹,怎麼可以一個嫁給他,一個嫁給他兒子?!
這不是胡鬨麼!
即便沒有絕對的不可以,那也是令人尷尬到腳指頭,還會被外人說三道四。而且,兒子怎麼可以入贅皇家,做無權勢的駙馬?!
緗國公當即就要進宮麵聖,阻止明越帝姬的自私行徑。若是擱在以前,緗國公不認為官家會答應,可兒子因為邵婉的事得罪了官家,官家又是睚眥必報的暴君,很有可能一拍案板同意了。
若是下了賜婚聖旨,那真就覆水難收了。
等他急匆匆去往垂拱殿時,已經不見了明越帝姬的身影,官家也已回了寢宮。同徐貴打聽後方知,官家將明越帝姬訓斥了一頓。
緗國公舒口氣,回府後就跟趙氏大吵一架,質問她為何不攔著明越帝姬。
趙氏冷笑:“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婦人,能阻止的了?”
看她越發尖酸的嘴臉,緗國公氣不打一處來,當年怎麼就覺得她溫婉大方、知書達理呢,“我看你就是在縱容!”
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當晚緗國公直接般去了妾室那裡歇息,留下哭哭啼啼的趙氏。
醜時三刻,陸喻舟從公廨回來,麵色陰沉,回到梅織苑後,交代李媽媽去做婚書。
大戶人家,三書六禮一樣不能少,女方是絕不會讓男方跳過納禮、問名,直接行納吉之禮的。
李媽媽覺得不妥,開始勸言。
陸喻舟何嘗不知要納禮、問名,可寶珊自己都不曉得出生時辰,如何找人批八字?而邵婉現在的情況,更不會記得女兒的出生時辰。
而且,邵婉未婚生子,他該去慕家還是去邵家提親?
原本,他該等邵婉嫁給慕先生後,再去慕家提親,可趙薛嵐今日所為,刺激了他,才會使他失去分寸。
被李媽媽勸了良久,又冷靜下來,但煩躁感揮之不去。
次日早朝後,官家單獨留下陸喻舟,跟他談起辰王的事,並授他監軍一職,讓他明日一早前往黎郡,壓製辰王,必要時,可將辰王兵權取而代之,並可對辰王及其心腹執行先斬後奏。
大啟皇朝重文輕武,武將中無人能擔起這個重任,文官中屬陸喻舟最具鐵血手腕,且臨危不亂,確實是挑大梁的不二人選。
接了聖旨後,陸喻舟提起昨兒趙薛嵐求官家賜婚一事,並表明自己的態度,絕不可能入贅皇家。
聞言,官家意味深長地笑笑,“行了,知你憋屈,朕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
陸喻舟漠著臉回到府中。
傍晚時分,緗國公來到梅織苑,又跟兒子提起婚事,“你此去黎郡,不知何時才能歸來,我和你娘都盼著你能先把婚事定下來。你跟為父說說,除了邵家那丫頭,就不能是彆人了嗎?”
陸喻舟一邊收拾包袱一邊道:“無論您同不同意,我都認定她了,並且會托李媽媽代為行使緗國公主母之職,替我去跟邵、慕兩家溝通。”
“你!”
陸喻舟稍稍偏頭,嘴角揚起一抹譏誚,“趙夫人在我心裡,如同毒婦,不配替我張羅婚事。”
緗國公被氣得臉色發白,“除非你不認我這個父親,否則我絕不會同意!”
“那父親就把爵位傳給二弟吧。”陸喻舟說得雲淡風輕,“兒子搬出去自立門戶。”
拳頭握得咯咯響,緗國公強忍下怒火,大步離開。
當晚,緗國公鮮少的失眠了,在床上輾轉反側,擾得趙氏不得歇息。
“打擾到你了?”緗國公聽見枕邊人的歎氣,起身披上外衫,“我還去偏院吧。”
誰會像把自己夫君推到彆的女人那裡,趙氏忍住酸氣,語氣柔和道:“我也睡不著,咱們說說話兒。”
緗國公盯著承塵,將對兒子的虧欠和不滿一股腦地講給妻子聽。
趙氏越聽越覺得可笑,但麵上還維持著端莊,“不如,咱們暗自給世子定門親事,等世子回來,婚書都已擬定,還擔心世子拒婚不成?”
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以自己兒子的脾氣......緗國公抹把臉,“容我再想想。”
趙氏將手搭在他胸口,一下下替他順著氣兒,“世子總對我有惡意,所以我才不敢去插手他的婚事,但為了你,我願意去做這個惡人。”
她說得情真意切,伴著哭腔,在深夜中很是煽情。
緗國公拍拍她的手背,“為難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