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乘月端詳《雲舟帖》,端詳“仲春之際雲舟飛渡”這幾個字,已經過了一整天。
青銅人搬出來了一座漏刻,清水緩緩流動,標尺漸漸浮起,而水又被送回最高處的漏壺中,如此往複。就這樣過了十二個時辰。
她什麼都沒觀想出來。
《雲舟帖》與《樂陶墓誌》截然不同。
《樂陶墓誌》是碑文拓印,線條勻淨,屬於隸書,但又殘留了篆體莊嚴對稱的意味,無論書寫者再有怎樣的心緒波動,落筆也要遵循隸書的基本範式,因此這篇字帖乍一看會覺得平平無奇,實際上所有深沉癲狂的情感,都如筆鋒暗藏於內。觀賞者必須凝神浸入,才能發現背後的驚濤駭浪。
但《雲舟帖》不同。
《雲舟帖》屬於行楷,比篆隸而言,更清瘦秀麗,筆畫又著意輕重變化,使得字體內部、字與字之間都牽絲映帶。
字很漂亮。
但——那份盈然生動的生機,究竟從何處而來?
她看不出。
雲乘月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漏刻的標尺。又過去了一個時辰。
之前《樂陶墓誌》的輕易成功,令她隱約產生了“書文不過如此”的輕慢想法,但《雲舟帖》立即將這點自得擊得粉碎。
她隻是照著《樂陶墓誌》臨寫,成功寫出了靈文而已,實在沒必要得意。
隆隆隆——
沉重的青銅跪姿人“走”過來,端著一盤瓊漿和靈果,放在雲乘月手邊,粗大的手掌做出靈巧的動作,為她將吃食鋪好。
“謝謝。”
雲乘月抬起頭,看著青銅人的眼睛,對對方笑了一下。
青銅人也對她點點頭,又指了指床。即便是跪姿,他也還是高大異常,靠攏時有大片陰影落在雲乘月身上。
雲乘月搖頭:“我不累,再看一會兒。”
青銅人還想比劃什麼。
“天甲,退下。”
青銅人立即拜了一拜,乖順退下。
黑煙一瞬,凝聚在雲乘月桌邊。亡靈的帝王長發垂落,發梢正好垂在雲乘月手邊,如絲緞光滑。
雲乘月趁機猛吸了一口。
墓主人睨了她一眼,拂袖走開,留下一抹縹緲的背影。
“書文觀想不易,若是一味逞強,不過是無謂消耗自己。”
他抬手在虛空徐徐一抹,放出一麵水鏡;水鏡中有天藍水綠,正是地麵的情景。他蘇醒之後,不時就會看看地麵的景象,似乎在觀察、準備些什麼。
雲乘月有點懷疑,他是從被吞噬的商匪那裡,得到了他們的記憶。
一個明顯的證據是,他剛蘇醒時,說話還帶有古腔,後來就非常流利,對於當今的一些概念也很熟悉,不像一把躺了很多年的老骨頭。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轉了轉脖子,再拿起一枚靈果啃起來。
“有了靈力以後,好像也不怎麼覺得累,睡覺更多是習慣。”雲乘月開始摸魚,小口小口地咬靈果,從破開的果肉裡吮吸果汁——桃子味的,很香甜。
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努力學習的秘訣是什麼?如何長期保持專注力?
答案是,時不時摸一下魚。
她一邊啃靈果,一邊到處走動,活動筋骨。
“哎,”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地宮裡回蕩,“一般觀想出書文,需要多長的時間?”
他沒有回頭,聲音渺渺傳來:“你是問千年前,還是現在?”
“都問。”
“千年前,普通修士觀想一枚書文,大約要花半年時間,天賦超群的人,最快的隻需要三天。”他說,“現在,能在一年內觀想出書文的人,已經可以被稱為天才。”
差距這麼大?
雲乘月好奇:“為什麼會有這種差距?”
“暫時不知。”
雲乘月啃完了靈果,擦擦手,繞著偌大的地宮又走了一圈,再問:“你說的三天觀想書文的人,是不是你自己?”
他不說話。
這是默認了。
雲乘月盯著他的背影,麵頰輕微地鼓了一下;這是她好勝心起的表現。
“《樂陶墓誌》能不能讓人觀想出書文?”她又問。
“可以。”他略略回頭,挺直的鼻梁帶出一抹銳利的幽影,落在他嘲諷似的唇角邊,“覺得《雲舟帖》太難,想換一張字帖觀想?”
雲乘月的表情皺了一下,像芙蓉花輕輕一顫:“我就問問。虧我還以為自己臨出靈文很了不起,原來那裡麵的書文我根本沒有觀想出來。”
墓主人壓下唇邊的弧度,平平看她一眼,回過頭去。他什麼也沒說,心中卻有些微的不快:即便是他自己,當年也花了一整天才臨出靈文。她一個時辰就做到了,居然還說自己沒有了不起。
他決定,絕不告訴她自己花了多久。
墓主人略一晃神,卻聽見她的足音漸近。
雲乘月走到他身邊,好奇地看了一眼水鏡中的內容,又帶著純淨嬌憨的笑,對他說:“給點提示嘛。”
“……什麼提示?”他神色冷得像冰。
“《雲舟帖》啊。”雲乘月耐心地分析利弊,“你看,現在我們的利益其實是一致的,我早一點觀想出書文,我們就能早一點合作,對吧?”
他漠然打斷:“若你觀想不出,性命都保不住,談何合作。”
一般人聽了這種暗藏殺氣的回答,就算不感到惶恐,大多也會訕訕閉嘴。但對雲乘月而言……墓主人的話不叫威脅,就是個非常普通的疑問句。
所以她伶俐地回答他:“這隻是個時間問題。其實,我看《雲舟帖》看到現在,已經有一點想法了,你要是給我一點提示,說不定我立刻就能悟出來。”
現在?立刻?墓主人感到了一絲好笑,但立即,他又想起了她此前的表現——第一次了解靈文的普通人,竟然隻用了一個時辰,就寫出了靈文。
他心中的好笑,倏然變為一絲凜然。
他過去極為喜愛《雲舟帖》,也的確需要她悟出那一縷生機,但就他現在的狀況而言……
《雲舟帖》裡,實則暗藏了對他而言致命的威脅。
其中,有一枚傳說中的書文。
哪怕有人能夠得到“那枚書文”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如果是這個人,是雲乘月……
他輕輕眯起眼眸,按捺住了心間湧動的陰鬱殺機。
亡靈之身就是這點不好。由無儘的怨恨支撐出的存在,心底無時不刻不充斥著暴虐、陰暗、戾氣、殺意……所謂怨靈,就是如此。
他長時間地沉默著。
雲乘月也等了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