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之中,除了無聲而蒼白的燈光,就剩漏刻中的清水低低流動的聲音。
突然,雲乘月問:“你想殺我?”
她搖搖頭,往後退了幾步,再轉身走回書桌邊,輕聲抱怨:“太小氣了,不說就不說,也不用冒殺氣啊。”
她暗中琢磨:這……難道她剛剛偷偷吸他,被他發現了?太可惜了,她本來還想趁機多吸幾口。
他可比靈果好吃多了,是火鍋、海鮮自助、烤肉……唉不能想了,再想,靈果都吃不下了。
其實她對自己能不能觀想出書文,也沒有那麼肯定,也想過,最壞的結果是什麼收獲都沒有,於是她最終還是成為了墓主人的盤中餐,追隨本來的雲二小姐而去。
但換個角度,最壞也就是被吃嘛。人終有一死,不如在活著的時候,多吸一吸……多讓自己快樂一點。
雲乘月總有辦法讓自己心安理得、活得開開心心。
好,下午茶完成,摸魚結束。
她看向《雲舟帖》,並在投注目光的同時,就迅速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仲春之際,雲舟飛渡。
應當是這麼斷句的。
後麵的字跡,也還是被煙霧籠罩,看不分明。
僅僅是開頭的幾個字,生機就濃鬱得化為了絲絲金光,如春日暖陽、朝霞和風……還是說,雖然字跡看不分明,但並不影響整幅作品的意蘊傳達?
墓主人說過,《雲舟帖》是春日行書第一貼,那麼其中所蘊含的道意,必定和春天、生機之類的有關。
但,儘管雲乘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並且極力在僅有的八個字裡尋找類似的意蘊,然而,明明那蓬勃生命力就在眼前,卻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雲舟帖》的字雖然是行書,但也終究是楷體,因而一筆一劃再是剛柔變化、相互映照,也不離楷書的端正秀麗;就好比妝容嫵媚的大家閨秀,首要是端莊,在這端莊之上才能談柔婉嫵媚。
工整嫻熟,是為工夫。在工夫方麵,《雲舟帖》無疑登峰造極。
但在端莊的工夫之外……
一板一眼的工夫,真的能創造出如此濃鬱的生機嗎?
她到底錯過了什麼?
……看不出來。
不知道又看了多久,雲乘月才鬆弛了身體,無奈地捏了捏鼻梁,順便也揉了揉眼睛。在靈力的滋潤下,她五感有了大幅提高,不過揉眼睛的時候,視線還是會變得模糊一點。
揉眼睛的時候,她又不經意地看了《雲舟帖》一眼。
忽然,雲乘月的動作頓住了。
她坐直了身體,微微睜大了眼。
在略微模糊的視野裡,《雲舟帖》上那一個個端莊規矩的字……不,是在規整的字體邊緣,那些巧妙變換的濃淡筆墨、細如發絲的映帶之筆……
所有這些細節,在她模糊看去的時候,居然連成了一片,如旭日初升、朝霧初散——
!
雲乘月竟然下意識遮了遮眼。
剛才一瞬間,仿佛是朝陽的光芒照進了她的瞳孔深處。
燦爛的、振奮的,卻也是和悅的、絕不逼迫誰的——
是她之前遍尋不到的……一縷生機!
雲乘月又揉了揉眼。
這一回,她盯住了“春”字的那一捺,那裡有一根很細的墨絲,看似隨意地揮灑在略微泛黃的紙上。
她盯著那一根墨絲,隻盯著那一點。
然後……
那一根墨絲忽如冰雪融春,潺湲漫開。
隻從這一點點墨跡裡,她就看見了漫山遍野的鮮花盛開。
……
墓主人又回到了青銅懸棺之上。
他其實並不喜歡這具棺槨,因此隻是坐在上麵,垂眸望著下方的少女。
她會發現《雲舟帖》的奧秘嗎?
她雖然臨出了靈文,但並沒有正式修煉,連聚形境的修士都不是。憑她的靈力,不可能看見《雲舟帖》的全貌。
但——誰又說,隻有看見了全貌,才能觀想書文?
古時有“一字師”的故事,講的是一字將人點化成仙。所以道意並不寄托於外在形貌,而是內在神魂的聯係、溝通;如果彼此道路相通、能夠觸摸真意,就算隻有一字又如何?
雲乘月……能做到麼?她應該是能的。但她會做到哪一步?她能從《雲舟帖》裡,觀想到哪一枚書文?
墓主人在沉默中思考。
捫心自問,他到底希不希望她觀想出書文?自然是想的。且,《雲舟帖》能夠觀想的書文有很多,得到“那一枚”的機會則渺茫如親見不周山崩塌……
雖說,如果她真能拿到“那一枚”,當然是最合適他的需要的。
可與此同時,恐怕他們之間的優劣之勢,瞬間就會逆轉。
因為,對現在的他而言,“那一枚”書文恰恰是最恐怖的存在。
不可能吧?他勸慰自己,儘管他並不肯承認這是勸慰。
不可能的。
多少年了,從沒有人得到“那一枚”書文,哪怕是書寫者本人,據說也不曾成功。靈文、書文的差距,譬如螢火與日月,不是人力能夠強求。
不可能的……
然而。
陡然,墓主人冷淡從容的神態,第一次徹底崩塌。
他驀然站起了身,周身狂風大作;濃鬱黑霧簇擁在他身邊,也全都如戰栗一般湧動起來!
他死死地、震驚地、難以置信地盯著下方。
他看見了陰暗的地宮中,開出了無數絢爛的仲春之花。
怎麼回事?!
不,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
在花海中心,她抬頭看來,笑容如鮮花怒放,又比任何鮮花都更嬌美鮮妍。
對墓主人而言,那個笑容也比任何殺機都更加令他顫栗。這是本能的、無法克製的顫栗。
在她掌心,那一枚輕輕跳躍、活潑靈動的書文,赫然便是——
整個天地間,最濃鬱而精純的,最能天然克製他這樣的陰暗亡靈的……生命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