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陶的目光驀然投來。
“你們認識?你也是明光書院的?”
她是看著季雙錦問的。
季雙錦已經換上了此地風格的服裝, 一身土黃色布衣、藤甲、毛領,渾身灰撲撲的,哪有半點之前華貴端莊閨秀的模樣。
她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 遲疑著搖頭:“我想去明光書院,但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雲乘月說:“我們是路上結伴的。”
陸瑩忽然說:“我也不是明光書院的, 我們幾個人中途才認識。”
她剛才可沒說這話。
雲乘月餘光看了她一眼, 隱約看出了一絲惡意與好奇。陸瑩大約是以為她知道什麼,想趁機試探她一下,也是撇清關係。
“不是?”
樂陶有些沉下臉,幼態的圓臉顯出幾分煞氣與威嚴。副將軍申屠侑也收起了笑, 右手悄然握住劍柄。
四周安靜,氣氛忽地肅殺起來。
女將軍冷冷看著雲乘月:“那你到底是不是明光書院的人?”
關鍵時刻, 雲乘月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千年以前也有明光書院,但她記得, 在保寧號上修複書文核心時,船長提到,“護航”二字是公輸夫子的書文,而公輸夫子師從王夫子, 所以書文中潛藏著光明大道。
光明大道,明光書院……
試試吧。
她沒說話,因為她不擅長說話,萬一被識破,處境隻會更糟糕。
所以, 她隻是伸出手。
“光”字書文同樣棲息在她識海中, 與“生”字親親密密地挨著, 此時受她呼喚,便跳躍幾下, 好像伸個懶腰。接著,它幻化為半透明的、碎光無數的流光,自她掌心浮現。
流光飛舞纏繞,重又回歸為“光”字。淡金色的光芒裡,又夾雜著縷縷白霧般的生機之光。
雲乘月也是頭一次注意到,“光”字和“生”字待久了……好像互相浸染了一些氣息?她不太確定地想,這應該也不算壞事?
“這是……!”
見了書文,樂陶猛地睜大了眼。她扭頭看向申屠侑,兩人交換了個眼色。等她再度扭回頭,神色變得鄭重多了。
“難怪,我說你怎麼第二境都沒有,卻能成為明光書院的弟子,原來是持有光明書文的夫子親傳,失敬。既然如此,閣下身份再無疑問。”
女將軍一拱手,算是一禮。
還好有用。雲乘月微微鬆了口氣,又疑惑夫子是誰,可這話現在不好問。她便收起書文,又對樂陶微微一笑。
她算是知道為什麼說書玉簡裡的“高人”都喜歡有事沒事微微一笑了……一切儘在不言中嘛。
樂陶再與申屠侑對視一眼,才問:“你前途無量,哪裡都去得,就是留在書院裡靜修也很好。你真下定決心要來我們定宵軍?”
雲乘月心下無奈,想她倒是想去明光書院,卻是千年後真實的明光書院,而不是過去的幻象。定宵軍大約是此地的試煉內容,她不得不留在這裡。
所以她也拱拱手:“是,要給前輩添麻煩了。”
“什麼麻煩,我高興還來不及,畢竟你的光明書文克製妖鬼有奇效!”樂陶笑容明朗起來,也熱情了許多,“都說了,叫我‘老師’就好,雖然現在我才知道,讓你叫我老師,那我還占了夫子便宜……喂!”
她最後一個字是衝申屠侑說的,因為剛才申屠侑不聲不響地拍了她後背一下。
這位溫柔俊美的副將軍笑道:“將軍自己說的,要對夫子保持尊重。”
“……是是是。”
樂陶有點悻悻,又撫掌道:“總之,我就腆著臉占下這個好處。其實,在軍隊中曆練,也是修行的一種方式,你們明光書院講求知行合一,你也是因此才過來的吧?”
雲乘月繼續繃住:“老師說得對。”
“好,那事不宜遲,你們今天休息一晚,吃頓好的,明天就開始操練!”
樂陶大眼睛一眨,又看向季雙錦。她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瞥向申屠侑。
她雖沒說話,副將軍卻已經明白了,溫柔的神情多了幾分無奈。
“將軍又來搶人了。”他歎了口氣,卻並非真心抱怨,因為他眼中笑意不改,“季雙錦,你也還不算正式加入我麾下,既然將軍要你,你就跟著將軍訓練罷。”
季雙錦登時又驚又喜,應了一聲,再看樂陶不說話,這才放心地走過來,乖乖站在雲乘月身邊,又笑眯眯地把她看著,眼神變得很甜。
陸瑩站得離她們有些遠,這時斜著瞧她們一眼,撇撇嘴,扭頭看向另一邊。
樂陶單手叉腰,爽脆地吩咐:“行,申屠,黑風虎就交給你,如果有空,你再找人摘點蔬果回來,晚上咱們開個新兵會。我帶她們三個去拿戰甲、兵盾,你是不知道,她們之前連黑風虎都打不過,哈哈哈哈哈……”
雲乘月和陸瑩的唇角齊齊一抽。
第四境的妖獸,打不過不是很正常嗎……雲乘月暗想,在千年後,第四境無論在哪裡都能稱高階修士,可以被捧為大能。怎麼在樂陶口中,第四境的妖獸就跟路邊的小貓小狗似的?
而看申屠遙忍俊不禁的模樣,好似樂陶說的並不是玩笑。
千年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啊……
……
與驚人的修為形成對比,定宵軍配給的物資相當簡陋,就是季雙錦身上穿的土黃色布衣、藤甲,再一人領一塊鞣製粗糙的皮草。
樂陶卻很自豪,拍著胸脯說:“我們定宵軍雖然挺窮,對自己的兵卻很好!彆的軍隊穿麻,我們說什麼都要讓自家人穿布,還得配皮毛――冬天奉國太冷了。”
雲乘月三人捧著粗糙的服裝,隻能連連點頭。
樂陶又看看雲乘月身上的衣裙,再看看陸瑩的服裝質地,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明光書院的衣服原來這麼好啊,這材質我都沒見過,輕而柔韌,顏色也好看……哎,你不說你不是明光書院的,你的衣服從哪兒買的,貴不貴?”
陸瑩突然被點名,身體微微一繃,不假思索地指著雲乘月:“她給我的!”
雲乘月簡直想把陸瑩這個推鍋怪拖過來打一頓。她倒是很想戳穿陸瑩,但再轉念一想,如果放任陸瑩被樂陶他們懷疑,可能會影響她自己的試煉。
這個試煉看上去像是個團體任務。
她就冷笑一聲,抬起下巴看了陸瑩一眼,露出高傲不屑的神色:“什麼給你的,是借給你的。你之前生死關頭扔下我逃命,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雲乘月拋出這話,算是為她和陸瑩不睦留出餘地。她們不知道要在這裡待多久,要她和陸瑩裝姐妹、相親相愛?想想就一個哆嗦。
這時,季雙錦細聲細氣地說:“你們彆吵了。樂將軍,對不起,陸瑩和我們不大處得來……其實,這些東西都是我家的。”
“你家?”樂陶看過來,有些驚訝,“對了,申屠和我說過,你是哪裡的大家小姐……哪裡來著?”
季雙錦說:“中原,季家。不過我是不起眼的庶女……所以我帶上自己的東西,想要建立自己的功業。”
“哦!!”
樂陶一聽,頓時刮目相看,伸手一拍季雙錦的肩(大小姐被拍得露出忍痛之色):“有誌氣!我看好你!不愧是我的兵!”
她倒像是完全忘了,就在不久前,季雙錦還是申屠侑的兵。
這一茬懷疑好歹算是糊弄過去了。
雲乘月和陸瑩換上定宵軍的衣服,頓時都變得灰撲撲的。在樂陶笑眯眯的注視下、季雙錦同情的目光中,兩人又取下頭發上的釵環,乖乖放在一隻藤編的筐裡,充公作為軍費。
樂陶喜滋滋地說:“一看就很值錢,可以多買點糧食了!也不知道王公貴族的衣服、首飾,能賣出多少錢?”
她一副財迷的樣子,滿心想的卻都是為軍隊籌劃。
這個嬌小而颯爽的將軍,在雲乘月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換了衣服,她們又去拿兵器。按照各自的習慣,雲乘月拿了一把骨劍,陸瑩拿了一把木製弓箭,季雙錦已經拿了一杆槍,在一旁等她們。
樂陶多看了她一眼:“你也用槍?哦對了,是聽說季家的槍法很有名。原來他們也肯教庶女?那我對他們的印象好那麼一點點了。”
季雙錦被這話觸動心思,動動嘴唇,有些苦笑,低聲說:“也是我自己爭取來的……”
樂陶歎了口氣,目光中充滿理解:“很辛苦吧。彆想了,都過去了,今後在定宵軍中,我們都是一家人,沒什麼嫡庶男女之分,大家都憑實力說話。”
季雙錦神色一動,複又想起什麼,眼神中流露出一點感傷,道:“多謝樂將軍。”
樂陶揮揮手:“你用槍的話,我少不了要指導你一番。你跟她倆一樣,叫我老師就好。你瞧,陸瑩就會順杆子往上爬,嘴甜又心思活躍,一看就是塵世中摸爬滾打練出來的兩麵三刀,比你和乘月都更有雜草的生命力!你們要多向她學習……哦,兩麵三刀就不用了。”
陸瑩:……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早已被樂陶看穿,神情一時變得相當精彩。
雲乘月憋笑。
季雙錦也憋笑。
……
做完了這一切,天色也全黑了。寨子的大門關上,四處火把點亮了,中間的大型篝火也燃燒起來。
定宵軍說是軍隊,實則人數應該不超過一萬人。他們彙聚起來,乍一看也算人山人海,但一想到戰場損耗,不免讓人憂心他們人手不足。
樂陶卻一派灑脫,還能高高興興地和人拚酒、拚吃肉,又拿著木槍和申屠侑過招,最後一槍將他挑翻,便趁著醉意哈哈大笑。
黑風虎的屍身已經變成了無數烤肉。
出乎意料,這活著時腥臭萬分的妖物,做成烤肉卻辛香撲鼻。
定宵軍應該加了什麼香料,又烤得略微帶焦、外脆裡嫩,瘦肉部分柔嫩不柴,肥肉部分口感香酥,絲毫不膩。雲乘月本來覺得沒什麼胃口,卻不知不覺飛快啃完一大塊,還意猶未儘。
“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