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的光,從每一根枝條裡溫柔蔓延。這光並不刺眼,反而柔和朦朧,像一場清新的風。
漫山遍野的翠意褪去了。
極高極藍的天褪去了。
孫峰身上的藤甲也褪去了。
幽藍的星空重新降臨。唯一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們正站在一片白光上……也許該說,是一片星光?
雲乘月低頭一看,再四下一瞄。
“倒是挺漂亮的。”她說。
孫峰閉上雙眼。
“美——又有何用?不能留下,徒增煩憂。”
最後一點翠綠的光纏繞在他身上。這些光朦朧至極,縹緲至極,也溫柔至極。它們飄搖晃動,漸漸彙聚成一枚文字。
——夢。
“夢”字上浮,脫離了孫峰的軀體。在完全脫離的刹那,雙眼緊閉的孫峰“啪”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人事不省的……
“哦,抱歉。”雲乘月收回玉清劍,認真地道了個歉,“早知道你隻是被書文附體了,我會更注意不傷害到你的。”
——“徒增煩憂,徒增煩憂。不若一夢千年,往事俱在,日日皆歡……”
星空如夢,那聲音也如夢。它還在繼續念著不知名的詞句,也漸行漸遠,隻是不再是孫峰的聲音。
雲乘月抬頭追尋著聲音的蹤跡。
也就在這時,“夢”字在半空綻放,如煙花絢爛。
她專注去看,見那“夢”字以隸書書成,筆畫看似稚拙,實則圓轉自如,顯出柔媚、天真之意,整個意境真如美夢懸浮、渺然,可望而不可即。
但她再要細細去品,卻見那大字猛然炸開,紛紛散落。真是來如煙花絢爛,也去如煙花寂寞。
“啊,還沒看清……”
她覺得惋惜。
薛無晦卻笑了一聲。
老實說,他的聲音突然響起,還稍微將她嚇了一跳。
雲乘月不禁輕輕一推胸前的吊墜——雖然她明知這樣妨礙不了他,狀似自言自語地抱怨:“這是什麼意思,故意不讓我觀摩、學習?”
他大約感受到了她的埋怨,卻反而又笑一聲,更開懷些似的。仿佛看她吃個癟,是挺有樂趣的事。
——[這環境本身由書文構成,而這書文,又是過往曆史中的“摩崖石刻”……你可還記得,什麼叫摩崖石刻?]
自然記得。所謂摩崖石刻,就是當世的人們發現刻在懸崖、奇石等自然事物上的文字。這些文字能曆經風雨而存留,必定都是曾經的書法大家手筆,其中留有書文真意,可供後人學習、觀想。
此外,摩崖石刻也是研究過去消失的朝代的重要文獻。
雲乘月在心裡捋了一番,全當薛無晦收到了。
而薛無晦居然也好像真的領會了,就繼續道:[我聽旁人所言,這觀想之路中收集了古往今來所有摩崖石刻。這些不同時期、不同風格、不同大道的書文彙聚在一起,各自形成幻境,平時互不乾擾,獨自蘊養。]
——[摩崖石刻本就靈性十足。再無人打擾地蘊養百年、千年,生出了自己一星半點意誌,也不奇怪。]
……意誌?
書文還能成精了?
雲乘月下意識摸摸自己額心,忽然有點擔心。不是吧……難不成是說,有一定的可能,她眉心識海中的書文,會變成幾個獨立的人?
薛無晦歎了口氣。
——[想什麼呢……放下手。說是自己的意識,但這些書文是因為離開書寫者太久,才會產生變化。而這些變化,往往又是複刻了書寫者本人的特點。]
本人的特點?
“這書文……那個‘夢’字那副做派,不會跟它的書寫者差不多吧?”
雲乘月喃喃道。
——[……哼。]
薛無晦忽然冷哼一聲,沒來由的不高興。
——[何止差不多,那書寫者寫下它時必定就是那做派。書文複刻書寫者,能複刻的無非就是心境、道心。]
——[這“夢”字賊眉鼠眼、言語輕佻,可見書寫者必為登徒子,不足掛齒!它大道與你不合,不給你觀想,又有什麼乾係?]
雲乘月聽得一愣一愣。
到最後,她噗嗤一笑。
“就是,我想明白了。”她嚴肅道,“這種輕浮的書文,就算給我觀想,我也不看的,一眼都不看的!”
——[不錯,你想明白了便好。]
薛無晦的聲音恢複了清冷平靜,語氣也很是滿意。
雲乘月卻禁不住繼續低笑。
笑了好一會兒,笑得亡靈的帝王都狐疑了,忍不住問:[雲乘月,你笑什麼?]
她隻是搖頭不語。
這時,地上孫峰動了動,才醒了過來。
這方臉青年一睜眼,第一反應就是去摸腰上的武器。他眼神尚未完全清醒,戒心卻已經提起,整個人緊繃著,靈力蓄勢待發。
待看清雲乘月,他隻微微一愣,便繼續戒備。
“……雲道友?”
他試探著站起來,見雲乘月沒有動作,這才迅速後退兩步,拉開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與此同時,他眼風也朝四周一掃,觀察狀況。
雲乘月暗自點頭。這專注而警惕的模樣,才是真正有野心的獨立修士的做派。至於那些講風格、講任性、講隨心所欲的……都是大修士才有資格談論的了。
“我分明記得自己在山野中……難道,這幻境,破了?”
孫峰摸不著頭腦,頗有些驚疑不定:“可是雲道友的功勞?”
雲乘月頷首:“孫道友方才被書文俯身了。”
她簡單說了說之前的事。
孫峰將信將疑,但猶豫過後,他還是收起武器,抱拳一禮。
“這麼說來,我還被雲道友救了一命。多謝。”
雲乘月搖頭:“這幻境本來也不會出人命,不必多禮。隻不過,這破除幻境的功勞,我就不客氣了。”
“孫道友,我先走一步。”
孫峰微微苦笑起來。
“自然……”
他歎了口氣,很是遺憾,卻又竭力振作精神。
雲乘月越過他,往前走去。
在他們所站立的星芒之上,還有兩座石台。石台上放著石桌,桌上有筆墨硯台,唯獨沒有紙。
幻境以觀測出書文為目的。雖然不需要徹底學會、完成觀想,但也要考生臨寫出大致的書文模樣,才算觀測成功。
所以還要照貓畫虎一番,才能打開前路。
這幻境的書文是“夢”,隻有雲乘月看到了,也就隻有她能寫。
她步履輕快地走上去,提筆蘸墨,略一沉思,便信手在空中寫了一個“夢”字。
一筆一畫,輕鬆而成。
雲乘月寫得頗為自信。雖然她自己不說,但從修行之初,她就不斷被身邊的人讚美天賦高超、是天才中的天才,更有薛無晦親口認證,說她觀想書文的時間很短。
現在,不過是觀測、臨摹一遍,又不要求觀想出“夢”字背後的大道,豈不是更加容易?
頃刻,“夢”字便完成了。
接著,墨色的“夢”字消散了。
星空靜默,什麼都沒有發生。
雲乘月愣了愣,低頭看了看提筆的手。沒錯啊,是自己的手。
“咳……”
她有點尷尬,不想回頭,鎮定道:“先試試筆。”
接著,她又寫了一遍。這一回她寫得認真多了,是仔仔細細回憶了“夢”字的模樣後,才寫出來的。
“夢”字出現了。“夢”字消散了。
依然無事發生。
雲乘月:……?
薛無晦輕輕“唔”了一聲,似乎發現了什麼。但他沉吟著,沒有說話。
背後的孫峰也輕輕“咳”了一聲,遲疑著說:“雲道友……”
“不急,不慌,小問題。”
雲乘月冷靜地說,再提筆蘸墨,微笑道:“很快就好了。”
第三遍。
依然無事發生。
雲乘月:……
片刻的沉默後,孫峰小心翼翼走了上來,到了另一個石台上。
“呃,雲道友。”他斟酌道,“我剛才看你寫出的文字,大概知道那‘夢’字是個什麼樣的了……那,不如我來試試?”
雲乘月強自鎮定:“嗯,孫道友自便。”
孫峰憨憨地一笑,凝神思索片刻,才提起筆。
隻見他提筆的一瞬間,筆尖飽滿的墨滴揚出一道細微卻有力的弧線。緊接著,他手腕圓轉,端端正正在半空寫下了一個“夢”字。
要是以雲乘月的眼光來看,孫峰寫的“夢”雖然結構嚴謹、筆畫穩當,字意卻十分死板,與真正的“夢”字那份縹緲的、有些鬼氣森森的懸浮之美,截然不同。
然而……
一束光落在了石台上——落在了孫峰的石台上。
連孫峰自己都意外地“啊”了一聲,更不說雲乘月。她簡直要目瞪口呆了,隻能傻傻地望著那一束引路之光。
“這這這……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孫峰慌亂過後,就振奮起來,“對不住了雲道友,我先走一步!”
下一刻,他消失了。
雲乘月:……
——[噗……]
雲乘月:……
——[哈哈哈……]
雲乘月麵無表情,直接給了翡翠吊墜一拳。吊墜晃來晃去,切麵倒影中隱約映出帝王的身影。他正仰頭大笑,笑得毫不掩飾,笑得相當痛快。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雲乘月莫名有些悲憤。能不能好好解釋一下原因?
幸好,薛無晦也不是能夠一直笑個不停的人。
他嘲笑夠了,便收了聲,悠悠開口:[原來如此。我卻是忘了這一點。]
雲乘月:……?
——[雲乘月,你算一算,你修行至今,才多少時日?]
修行……大概半年吧。
——[那你用在潛心臨摹字帖上的時間,又有多久?]
加起來可能……兩月有餘?
——[那你可知道,這些來求學的修士,他們自幼研習書法,每日勤學苦練,又寫禿了多少毫筆、費去了多少紙張?]
雲乘月一怔,若有所悟。
——[不錯。任你天賦再高,再能領會書法真意,你的基本功都太差了。換言之,旁人學書法,都是先學法度,再求意趣,你卻恰好相反。]
——[隻是你在意趣一道上太有天賦,觀想書文太快,才讓人忽略了……你實際不過是個,連普通幼童都不如的書法小乞丐。]
雲乘月:???
前麵還說得好好的,突然說誰乞丐呢?
薛無晦不緊不慢:[法度不嚴,筆力稚拙,全靠高攀彆人的書文意趣,才能自己得些好處。你不是乞丐,誰是乞丐?]
雲乘月:……
她歎了口氣。算了,薛無晦說的也是事實。而且,這事也給了她一個警告。切莫自視甚高,基本功該練的,還是得下功夫苦練。
她也就拋開心中鬱悶,重新凝聚心神,嘗試好好寫下那個隸書的“夢”字。
一直嘗試到第二十遍時,終於,引路之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雲乘月略鬆了口氣,擱下筆。
她抬起頭,望著無垠星空,有些出神地想:那一顆顆星光,如果都是前人留下的筆墨,那他們當年又花了多少時間苦練,才有了後來的功力?
想來,她的確是因為一切來得太容易了些、太快了些,才忘記了自己根本不過修行半年。
忽略基本功的人,遲早要吃苦頭。幸好,她這苦頭來得不晚,而且也沒那麼苦。
“嗯。”
雲乘月重新安詳起來,微笑著安慰自己:“我還是挺幸運的。”
……
“哦,哦~不出所料不出所料,看,我的曾孫女果然是偏重意趣之道的!”
雲山深處,宮殿之上,熒惑星官倚著欄杆,快樂地拍響了手。
他美滋滋地說:“我就說吧?她那樣子,一看就知道天生契合意趣之道——天生,就是走明光書院一道的人哪!”
“辰星,你說呢?”
與他的嬉笑不同,銀發星官麵色鐵青。
辰星孤立在台上,雙手緊緊握住,手腕青筋畢現。她眼睛瞪得極大,嘴唇閉得極緊,整個人微微顫抖,連太陽穴都略略爆出了藍紫色的血管。
她半晌不言,而後忽然抬手一揮!
無數冰晶呼嘯而過,化為棱錐,憤怒地刺向熒惑星官。
“……咦,這又不是我的錯呀?你不能因為彆人掌握了真理,就要封彆人的嘴嘛。”
虞寄風不以為意,反倒嘻嘻哈哈地躲得高興,把這當成了一場遊戲。
另一側,明光書院的修士們卻是麵露欣慰。
不僅楊嘉笑起來,道了一句“不愧是生機大道的後繼者”,連王道恒都拈起自己長長的胡須,笑得眯起皺巴巴的眼皮。
不過,在場修士不論是喜是憂是怒,大多還是隱忍於心。
隻有熒惑星官無所顧忌,嬉笑怒罵,還跳來跳去。
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問“虞寄風你又發什麼瘋”的時候,熒惑星官也還笑眯眯抬頭,回道:“盧桁你這老頭兒,真是人老不中用了?拖這麼久才來。”
一把鎮邪尺從天而降,怒而擊向虞寄風。
正好辰星的冰晶也加大了攻勢。
一時間,熒惑星官腹背受敵,隻好委委屈屈地挨了兩下,真是可憐。
盧桁走上平台,不滿道:“鯉江水府的事情,說好你處理,居然又全都丟給我收尾!”
虞寄風揉了揉被砸痛的背,打哈哈道:“這不是相信你的能力麼,盧老頭兒,彆計較那麼多,我們誰和誰的關係?”
盧桁不客氣道:“巴不得從沒見過的關係!好了,乘月如何了?”
虞寄風嘿嘿一笑,還要再皮幾句,卻是倏然眼神一凝。
他猛地抬頭,注視著一個方向,原本輕鬆的眉眼一點點擰起。
不止他一個人看了過去。還有其他人,也都看了過去。有人驚訝,有人激動,也有人警惕和反感。
因為,那是……
金色的龍舟穿雲而來,載著陽光、壓著水流,浩浩懸停在平台前。
接著,門開了。
飛魚衛們忽然齊刷刷跪倒。
盧桁彎腰拱手。
辰星躬身施禮。
虞寄風停了停,低了低頭,終究也彎腰施禮。
明光書院的修士們則在片刻沉默後,紛紛抬手一禮。
“見過——”
“——太子殿下。”
青年高高地立在龍舟上。他身後還跟了一些人,但這時候,人們隻看得見他。
“無須多禮。”
很奇怪地,這位被稱為太子殿下的青年,雖有長發束冠,卻是身披袈裟、手撚佛珠。
竟是出了家的模樣。
他渾身氣質清樸出塵,神情衝淡寧和,與裝飾奢華得堪比暴發戶的龍舟格格不入。以至於不禁令人嘀咕:這麼個出家人,怎麼用這樣浮誇的飛舟?
太子從龍舟上走下。空中並無階梯,他卻步步生蓮而下。青蓮幽幽,更令他不似世俗中人。
他一路走到平台上,先對王道恒一揖,方才側目去看水鏡。
“我來是想問一句,雲乘月是誰?”
他的聲音平靜極了,神態也安寧極了。
盧桁的神情卻凝重極了。這一刻,他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往事,那些他決定不再提起的事。
“殿下……”
盧桁為官多年,又當過帝師,與皇室關係密切,到底沒有太多顧忌。他便抬起頭,匆匆道:“殿下,您何必關注一位小修士?”
太子卻笑了笑,還是那樣平靜親切。
“盧大人勿要憂心。我到底也隻是想看一看,她……”
他說著,語氣微不可察地頓了頓,仿佛多了一點自嘲。而為了隱藏這點自嘲,他的聲音更輕了許多。
“……看一看,我曾經的未婚妻的孩子,究竟是什麼模樣。”
這一刹那,忽然,說不出地……
在這衝淡平和的青年眼裡,生出了許多哀傷與寂寞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說好的三天更新一次放√
明天繼續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