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怎麼做呢?太宰治看著眼前微怔的女孩子。
離開橫濱幾年她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眼眸明亮,唇珠肉肉嘟起,像是時刻帶笑的模樣。
雪見未枝一直是很開心的, 太宰治曾覺得這份快樂無比礙眼。
好討厭, 總是不知所謂地笑著,視天地間橫行的巨大悲傷和絕望於無物,隻一味追逐不知所雲的快樂。
和他是兩個世界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灰藍色的天空烏雲籠罩, 沒有陽光的眷顧,流動的河水像一塊陰綠色的長布,裹挾枯枝、樹葉和水裡仰躺著的人。
並不清爽, 並不明朗, 依舊自殺的一天。
“在這裡。”閉著眼隨水漂流的太宰治頭頂響起女孩子獨有的、氣泡飲料般甜美的聲音。
太宰治睜開眼,落進一雙異色的瞳眸中。
雪見未枝難得沒有用紗布蒙住眼睛,原因正是眼前這位隨波逐流瀟瀟灑灑抓不到蹤跡的偵探社同事。
太宰治漂流的軌跡隨機性太強以至於江戶川亂步都在此難題中沉默, 最後被選出來找人的隻能是眼睛格外好使的枝枝。
“抓到了, 逃班的人。”雪見未枝掏出小本子記了一筆, 用教導主任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 “這可不行喲太宰君, 織田作君明明就在很努力的工作, 作為和好友同期入職的社員,你就沒有一點升職加薪的緊迫感嗎?”
太宰治在水裡打了個轉, 把腦袋埋在水裡咕嚕咕嚕裝死, 一副不想交談不思進取的差生拒絕臉。
這時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剛剛加入武裝偵探社不久, 和所有人都不太熟。
太宰治記得雪見未枝, 托她的福mimic事件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森鷗外當時懵逼的表情太宰治可以笑一年, 做成表情包發到港口mafia內部論壇後還能再笑多一年。
雪見未枝苦口婆心地勸說沒有上進心的同事:“雖然我們偵探社沒有明確的上下級劃分, 但升職加薪贏娶白富美的夢還是可以做一做的。想一想你個位數的存款和比臉還乾淨的口袋,是不是有工作的動力了?”
“升職加薪……嗎?”太宰治半個身體浸沒在冰冷的河水中,風衣緊貼腰線,額發打濕黏在皮膚上,顯得分外蒼白病態。
他極淺地彎了彎唇,露出好看但莫名讓人心底發寒的笑:“如果是為了薪酬,留在港口mafia豈不是更好?”
“五大乾部。”他淡淡地說,“首領之下權力最高的位置,拿到它也沒有花我幾年時間。”
“居然、居然是管理層嗎?”雪見未枝肅然起敬,“港口mafia招聘真是彆具一格,完全不看學曆呢。”
仿佛抓到了森鷗外濫用童工的證據,記在小本本上,日後說不定用得著。
敵人的每一個黑曆史都是日後算賬的重要籌碼,不可以馬虎!
“港口mafia待遇好嗎?”雪見未枝好奇起來,她也不揪著太宰治回去工作,蹲在河邊和他說話,“五險一金、全勤年假都有嗎?包分配宿舍嗎?”
“保險不知道,就算有受益人大概也是森先生自己。”太宰治難得認真地思考道,“我沒拿過全勤獎。宿舍麼……我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集裝箱。”
集裝箱,橫濱某個廢棄遺址中、連空調都沒有的集裝箱。
枝枝看太宰治的目光頓時充滿了同情:好慘,太慘了,難怪要跳槽,不跳槽這日子可怎麼過?
管理層都隻能淪落到去睡廢棄集裝箱的淒慘地步,底層員工又該怎麼活?這個可怕的、吃人的森氏會社!
織田作之助家還有五張嗷嗷待哺的嘴,再不跳槽全家都得被逼到上街賣藝掙生活費,化名“織田馬戲團”橫掃橫濱娛樂市場……
噫!不能再想下去了,可怕,實在是可怕,森鷗外簡直不是人!
“一定是生活所迫才讓太宰君不得不下崗再就業吧。”雪見未枝用筆尖把太宰治的缺勤記錄劃掉,憐愛地說,“太慘了,我不能讓你雪上加霜。以正義使者的名譽發誓,今天的逃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會被記錄在案!在港口mafia拿不到的全勤獎,我們偵探社給你發!”
計劃通√
太宰治調整姿勢遮掩住自己一切儘在掌控中的表情,保住全勤獎的他無所畏懼,想要順流而下繼續自己的漂流計劃。
他漂——漂不動。
尾指勾住太宰治的衣角,隻用了十分之一不到的力氣就讓太宰治寸步難行的雪見未枝麵對黑發青年譴責的眼神緩緩搖頭:“不,你不能走,你要回去加班。”
太宰治會回去嗎?
他當然不會回去!摸魚達人沒受過這委屈!
“你知道嗎?”太宰治真誠中飽含威脅地說,“上一次想讓我加班的人已經被拉去水泥廠填東京灣了。”
“如果你不加班,我也可以把你拉去填東京灣。”雪見未枝也很真誠地說,“看到我沙包大的拳頭了嗎?你想好再說話。”
太宰治比較了一下兩方戰鬥力,不甘心地發現被錘進地底的應該是自己。
怎麼回事,橫濱就沒有柔弱可愛又溫柔的小姐姐嗎?不是審訊室大姐頭就是電鋸殺人狂醫生,看起來最可愛的那個打人最疼。
“突然覺得港口mafia也有可取之處。”太宰治望天,試圖把自己沉入水中,“至少填河的不是我。”
“這樣的話,為什麼要跳槽呢?”雪見未枝歪歪頭,她乾淨的眼睛映著河裡渾身濕透的太宰治,“你似乎很適合那份工作。”
血腥味,化不開的血腥氣味。恐懼、敬畏、害怕……即使作為叛徒離開港口mafia,也無人膽敢將太宰治的人頭視為自己的功勳。
多麼滑稽又驚悚的事實,視麵子為不可撼動之尊嚴的龍頭組織隻能對叛逃者的存在保持緘默——哪怕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相聚在同一個路口,遇見太宰治的港口mafia成員第一反應也不可能是拔槍射擊。
他們隻會沉默又恭敬地讓開,低著頭注視著男人的腳尖,喉嚨像被硬塊堵截,支支吾吾喊一聲:“……太宰先生。”
難以想象,眼前這個浸泡在水裡滿臉不正經、像個隻會討女孩子歡心過活的小白臉一樣的青年曾造成過多少腥風血雨的往事、在多少人的噩夢中流連。
以至於他引起軒然大波的叛逃後依然可以坦蕩大方地生活在橫濱,視謀殺一百三十八起、恐嚇三百一十二起、欺詐和其餘等六百二十五起的罪行為無物。
太宰治天生流著黑色的血,越是浸淫黑暗的人越被這份驚人的天賦所震撼。
雪見未枝從福澤諭吉晦澀不詳的語句中聽說過,當年森鷗外引入mimic入境橫濱除去謀求異能開業許可證外也有除掉太宰治的意圖。
難以掌控,讓人畏懼,無從安眠。
“我曾經以為港口mafia會有我想要找到的答案。”太宰治挑起一縷水花,冰冷的水濺濕他虎口上纏繞的繃帶,“貼近死亡的工作或許能帶給我啟發……活著的意義、死亡的意義,我找不到解釋的答案。”
“在港口mafia也沒有找到,日複一日血腥的工作隻會帶來倦怠,我觸碰不到離我那樣近的死亡。”
“在港口mafia工作和在偵探社工作對我其實沒有什麼差彆。”太宰治想了想說,“我的朋友織田作說既然這樣不如成為救人的一方,正巧森先生不做人,我就乾脆叛逃離開再找工作,最後來到了偵探社。”
森鷗外想太多了,首領的位置對太宰治沒有誘惑力,他的目光不曾為世俗的虛妄停留,困擾太宰治的問題也無人能給出答案。
“你覺得,”太宰治仰頭看向蹲在河邊安靜傾聽的少女,“人活著,是有意義的嗎?”
“有或者沒有,又有什麼關係?”雪見未枝托腮反問,“我難道非要需要一些意義才能活下去嗎?”
“你的問題很奇怪。”她說,“嬰兒會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下來嗎?不,他們隻是活著,憑借本能地活著。人注定要迎來死亡的一天,在此之前都是活著,不需要意義也不需要理由。”
“如果活著很痛苦呢?”太宰治輕聲問,“死掉會更好嗎?”
“你很痛苦嗎?”枝枝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是很能理解彆人的痛苦,可能是因為我不常有類似的情緒。”
太宰治一時無言。
傾聽者若是想與傾訴者更進一步,共情是很好用的手段。人總會對和自己擁有相同經曆相似想法的人抱有更高好感,這份經曆不需要真實,隨口為之的安慰更多是謊言。
太宰治善於謊言,如果是他企圖和人進行深一步的聊天、侵入彆人的內心,他絕不會像枝枝一樣說大實話。
可正是這句實話,讓太宰治忽然覺得可以再和她多說一點。
不要自以為是的憐憫,人與人之間絕對不可能完全理解。
“得到的注定會失去,永恒是世界上最大的謊言。”太宰治慢慢地說,“父母最多陪你到五六十歲,無可阻攔的死亡會帶走他們;最要好的朋友可能因為一句話一件事與你老死不相往來;今天還抱在懷裡的寵物明天就會被鄰居打死扔進垃圾箱;曾經承諾過永遠在一起的戀人不出一年便彼此膩煩到不願再看一眼……”
“人在活著中不斷失去,最後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地死亡。正如來到世界那天滿目漆黑,離去的那天黑暗依舊。”
“這難道不夠絕望麼?”
雪見未枝安靜地聽著,她的瞳眸比流淌的河流更清澈,青草掃在女孩子雪白的長裙上,如一幅傾儘畫師愛意鑄造的靜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