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君像兔子一樣呢。”她感歎道。
太宰治:“什麼?”
他難以理解地皺眉。
遊蕩在水裡渾身濕透的青年姿態頹廢又陰鬱,黑泥滿得快要淹沒鶴見川,卻被枝枝不按常理出牌的話語堵回去,眼眸中顯出幾分詫異。
怪可愛的。
“兔子,小兔子。”雪見未枝雙手豎起兩根手指比劃在頭頂,“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的小兔子。”
“兔子會因為寂寞死掉,你也是這樣麼?”她笑起來,對太宰治仿佛被冒犯到的可怕表情視若無睹。
“獨自一個人。”雪見未枝重複太宰治的話,“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所以很可怕、很絕望、很痛苦麼?”
“人類是群居動物,共同取暖合作生活是刻在本能裡的欲求。”她說,“一直一個人當然很可怕呀,又不合群又很孤僻,人人都是要有朋友的,最大的壞蛋都有誌同道合的友人。”
“沒有人陪著很可憐,曾經陪伴的人離開很痛苦。在無儘的黑暗裡望啊望啊,隻看得見最後依舊孤獨的自己。”
雪見未枝看著太宰治:“你擁有比任何人都優越的頭腦和遠見的目光,因而看見命中注定的真實,又明白此題無解的絕境——所以,對你而言活著沒有意義,它隻存在痛苦。”
“是這樣嗎?”
完全正解。
太宰治必須感到驚訝,因她竟能一字不差地說出他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怎麼會這樣呢?雪見未枝和他分明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她那麼開心,那麼高興,每天都像是活在巨大的幸福中,從來沒有露出過痛苦和絕望的色澤。
一個能深切明白生命的本質、孤獨的注定的人,她憑什麼那麼快樂?
她不該和他一起絕望嗎?
“大概是因為我從來不覺得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吧。”雪見未枝一本正經地說,“強者都是忍受孤獨、獨自站在冷風中目空一切的孤家寡人,在明白要走上拯救世界的這條路時我就已經有所覺悟了!來吧,讓冷冷的冰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太宰治:“……”
他感到有一絲絲無語,不是針對枝枝,而是針對居然會和中二病討論哲學問題的自己。
“好的好的。”太宰治無可奈何地說,“枝枝的心態很不錯,繼續保持,能這樣維持一輩子你一直都會快快樂樂的。”
他甚至有點嫉妒了,中二病人歡樂多,每天笑著的臉真是礙眼。
濕透的青年從水裡站起來,他一邊走上岸一邊擰乾滴水的衣角。先前的陰鬱一絲不漏地收回身體,再抬頭又是武裝偵探社的摸魚達人小兔宰治。
雪見未枝在口袋裡翻了翻,遞過去一張手帕。
“謝謝。”太宰治可愛地wink,撒嬌似地說,“枝枝最貼心了,沒有枝枝我可怎麼活。”
他言語曖昧實則不帶情緒,這樣的腔調能把橫濱任何一家酒吧咖啡館裡的女人迷得要死要活為他哐哐哐撞大牆,但自帶洞悉之瞳的雪見未枝不會被蒙蔽。
澄紅色瞳孔中太宰治的情緒至始至終都很冷淡,隨口為之曖昧絲毫沒有走心,與打發一個路人沒有區彆。
枝枝並不介意,她認真地回答:“沒有誰離開誰是活不下去的。”
太宰治低頭用手帕擦頭發,水珠甩得到處亂飛,他敷衍地說:“如果死去的是你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家人、最喜愛的戀人,你大概不會這麼想。”
“你好喜歡用‘最’這個字。”雪見未枝笑著說,“今天吃了好吃的蟹肉飯,我宣布它是我最喜歡的食物。明天吃到了更好的咖喱飯,我最喜歡的就會變成咖喱。”
“人類口中的喜歡是善變的,兒時親密的友人長大再見或許會生疏到連打聲招呼都遲疑不已。但問你幼年的自己,你會想到和那人分崩離析再不見麵的以後麼?”
雪見未枝雙手背在身後,眼睛追隨天際掠過的一隻飛鳥:“所有人都是我生命中的過客,陪我坐過一段旅途的列車,在他們各自的站點離開。”
“沒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因為下個停靠的站點會有新的人上車。”迎著太宰治情緒不明的目光,女孩子露出無所謂的燦爛笑容,“隻要我願意接納他,新人或許比舊人更聊得來。”
“等過一小段寂寞。”她用指尖比出窄窄的空隙,“有人陪伴的幸福依然屬於我。”
“生命這場旅途由無數個站點拚合,縱使坐完全程的隻有我一人,熱鬨的快樂總比孤獨的寂靜要多。”雪見未枝聳聳肩,“更何況,我不認為孤獨要和悲傷劃等號。”
“隻固守著已經離開的人,不願意接納新的、與你同程的人,會感到痛苦也是活該。”她堪稱冷酷地說,“感到痛苦的話死掉會不會好一點?不對哦不對哦,如果你真的是這樣想的,我根本不可能見到活著的太宰君呀。”
“既然你還活著,無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去死、無論找不到活著的理由讓你有多絕望——開心的過一天和痛苦的過一天有什麼區彆?”
“既然沒有區彆,為什麼不選擇好點的那個?”
雪見未枝難以理解地聳肩:“我還是沒有辦法理解你的痛苦。能讓人難過的隻有人自己,感到幸福一點不困難,隻要你想感受它。”
好像說了太多的話,枝枝下意識地掏出手機。
果不其然,國木田獨步憤怒的電話幾乎擠滿屏幕,怨氣濃鬱地要溢出來了。
“不妙不妙。”枝枝感到有些棘手了,她想到國木田獨步除去偵探社員外還是自己數學補習老師的恐怖身份,又想到借口來找摸魚的太宰治沒寫的數學卷子,未來一片黑暗。
“太宰君,你的全勤和我的未來一起葬送在鶴見川。”枝枝悲痛地說,“我們必須要回去了,你身上濕透了先回去換件衣服吧,我替你頂兩分鐘。”
最後一句話枝枝說的大義淩然,頗有一種舍生取義的悲壯史詩感。
太宰治捏著濕透的手帕,一時沒有接話。等枝枝火燒眉毛地急切望來,他才慢吞吞地點了下頭,一點都沒有平日裡懶散從容的影子。
“太宰君,你腦子進水了嗎?怎麼感覺你整個人有延遲啊!是零件鏽死了嗎?”枝枝大驚失色,“我就說不要隨便跳河!這可怎麼辦,把你倒立拎起來抖一抖有用嗎?”
與謝野醫生能做開顱手術嗎?枝枝沉思。
“才不要。”太宰治拉長調子,“我會死掉的,枝枝好暴力。”
他的聲音聽起來與尋常沒有什麼區彆,雙手插兜慢悠悠走在河邊的動作也不見異常。
隻在洞悉之瞳的視野中,雪見未枝看見太宰治有一點變化。
仿佛死氣沉沉的潭水中冒出一朵淺色的睡蓮,白色的小花一簇簇開放。多小的一朵花,和深不見底的潭水比起來渺小得讓人隻想忽略。
可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著,鮮活、稚嫩、怯生生地綻放。
讓人看得心裡一下柔軟。
“說起來。”太宰治貓貓探頭,“我很不喜歡‘太宰君’這個稱呼。”
他不滿地說:“老讓我想到討人嫌的變態幼-女控。”
和太宰治熟一點的人會直接叫他“太宰”,下屬和後輩用“太宰先生”來稱呼,叫“太宰君”還真沒幾個人。
阪口安吾是因為習慣用較為禮節的方式改不過來,枝枝不要學他,更不要學森鷗外。
“不喜歡‘太宰君’的話……”枝枝摸摸下巴,頭頂冒出小燈泡,“‘治君’怎麼樣?是不是很特彆很好聽?”
太宰治其實是第一次被人叫名。
很怪,真的很怪,明明連在一起的“太宰治”似乎很容易說出口,但姓和名分開的時候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無視了名,隻會“太宰太宰”的叫。
治君,的確是夠特彆的稱呼。
枝枝改口很快,她一邊把手機懟到太宰治麵前一邊拉著他飛速移動:“不要再磨蹭了治君!你知道國木田君爆發的時候有多恐怖嗎?再拖延下去我的數學卷子就要交給你來搞定了你不要後悔……淦,我忘了你輟學沒學過數學……總之,受罰的絕對不可以隻有我一個,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國木田君敷衍一下就好了,他可是老實人很好騙……誰說我不會寫你的數學卷子,隻有枝枝這種小豬豬才不會寫奧數——嘶,好痛,不要打我,我錯了。”
吵吵嚷嚷的聲音順著河水流下,烏雲散開,碎金般的陽光灑進琉璃斑斕的水流中,勾勒旅途瑰麗的風景線。
筆直前行的列車充斥著規律的鐵軌碰撞聲,坐在窗戶兩邊的人結束了漫長的對視。
在離彆的站點到來前,旅途還有很久的時間。
相逢是緣,來把昆特牌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