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過，要不要推遲一兩年，和伊麗莎白一同朝聖，是伊麗莎白勸他，說他早點來，回去了和她說說經驗，這樣，她來朝聖的體驗會更好。
他最終同意了，他先伊麗莎白一步來聖地朝聖，也先妻子一步，跌入無止境的深淵。
當初在那間屋子裡，他們每個人、每個人，都做了好多好多次血統檢測。
除非他自欺欺人地認為那機器有問題，那麼，他……他從來，從來都不是他愛的家園養育的孩子，他是外來的、寄生在昔日最愛的家園上吸血長大的寄生蟲。
他拚命建設家鄉，實際上，他是在幫他真正的種族吸斑布的血。
他，他都對家鄉……對斑布星球做了些什麼？他的手還乾淨嗎？
如果他已經不乾淨，那伊麗莎白呢？伊麗莎白是不是也是真正的繆亞人？如果是，他要阻止伊麗莎白繼續努力嗎？難道他要看著伊麗莎白經曆和他一樣的痛苦嗎？
可憑借他一個人，能對抗強大的繆亞嗎？能抵抗繆亞的“修正”嗎？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卑劣的他如何繼續和伊麗莎白繼續生活下去？
過去的理想和憧憬全然倒塌，現在和未來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轟然破碎，青年似哭非哭，神情已然灰暗到極點。
“我也不想當繆亞人啊。”另一名女性小聲地自言自語道，“繆亞如何強大和我們斑布有什麼關係？我們自己發展自己就好。”
“我覺得我們斑布人挺好。”
“咱們斑布星球更好。”
“是啊。”
明明沒有昏睡過去，這十幾個人卻仿佛像做了一場集體美夢。
夢裡，他們還是為了努力建設家園，辛苦工作，白天忍著各方遊客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晚上回家和家人、朋友大聲抱怨的普通斑布人。
他們是斑布人，他們的愛人、孩子、家人、朋友，也是斑布人。
黑衣青年眨了下眼，將即將從眼底漫出的淚光徹底擦乾淨，正欲張口繼續詢問。
妮娜女士跳到他的肩膀，毛茸茸的側臉蹭了蹭他的臉頰。
“我來吧。”
她溫和地看著肩膀微聳的黑衣青年，紅衣青年也默不作聲地拉了下同伴的衣角。
黑衣青年無聲垂首。
“克羅地亞還向你們允諾過什麼？”時間緊迫，妮娜女士打破她親手引導出的美夢。
她看著神情怔愣的人們，問：“每一年，朝聖名單人數都在二十上下，過去的朝聖者在哪兒？”
人群突然緘默。
“他們還過著和以往沒有什麼區彆的生活，對嗎？”
麵對妮娜女士犀利的提問，最初請求他們放過家人的“斑布人”吞了口口水，眼一閉，心一橫，低聲說道：“首……克羅地亞說，如果我們無法成為合格的繆亞人，他可以免費幫助我們修正錯誤的想法。”
妮娜女士三人眼神一利。
修正，嗎？
“修正後，”說都說了，頂著同行者複雜的目光，他一口氣說了出來，“我們的行為、性格和以往完全一樣，會努力工作，會好好對待家人，隻是內心深處會認同‘我是繆亞人’，會在建設斑布的同時，思考如何更好的完成上麵的命令，重現繆亞的輝煌。”
“這特麼就是洗腦吧？”紅衣青年吐槽道，“說得這麼好聽，還不是在扭曲人本身的性格和想法。”
人群沉默不語。
那時候的他們有什麼辦法？
黑衣青年想了想問：“如果你們自願為基地裡的繆亞人效力？”
人群安靜了會兒，“如果你家人也是繆亞人，那麼他/她會得到更大機會，可以提前進入聖地……進入西山遊朝聖。”
“……”紅衣青年這下什麼話都沒了，心中難得的對這些繆亞人起了點兒同情心。
進來了，主動加入就把你家人也拉進來，不主動抗拒的話，你腦袋就沒了，說不定還要欣喜地看著家人也跳進坑裡。
基地裡的人做得夠絕啊。
紅衣青年回頭望了望往下的路，蠢蠢欲動地想下去和基地裡的繆亞人好好battlebattle。
他衝同伴使了個眼色：這些人知道的都掏出來了，找艘自己人的艦艇暫時放一放，他們趕快下去打……咳，趕快支援老大的弟弟？
黑衣青年看了他一眼，先將情報整理彙報後，再聯絡最近的可以騰出手的己方艦艇。
·
天空，龐大的主艦中。
元笙的聲音在主控室響起：“根據獵鷹小隊傳回的情報和往年記錄計算，整個斑布星球預估最低有78%的人為繆亞人。”
元笙的計算結果一出，本就不算喧鬨的主控室顯得更安靜了。
近衛隊由副隊長領導，獨立執行命令，隊長特拉爾如無特殊情況，向來跟在約書亞身邊。聞言他眉頭緊皺。
一百年前的那場大戰下來，曾掌控數千顆星球的繆亞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活著的人數大幅減少。他們測算過，總人數大約也就能填滿一兩顆宜居星的水平。
這裡麵，還包括部分不讚同繆亞當初執政方針、不支持人體試驗的繆亞人。
整個斑布星就起碼有78%的繆亞人，這樣算下來，斑布星球在繆亞複辟計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與此相對，繆亞在斑布的布置也非同一般。
“是否請求增援？”特拉爾立刻想到。
說不定，斑布星球就是他們苦尋一百年的繆亞真正大本營。
約書亞沒有立刻回答特拉爾，而是通過全麵屏，注視地麵和半空中驚慌失措的遊客，和“斑布人”。
特拉爾隨約書亞的視線看過去，自然而然地想：這裡麵，除了遊客以外，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斑布人，又有多少人是不知情的繆亞人，再有多少人，是主動或被動加入繆亞的人？
“撒彌爾麾下艦隊是否已就位？”
“已就位。”
“撒彌爾艦隊、近衛隊、第一小隊解除隱身模式，”片刻後，約書亞下令，“以撒彌爾艦隊為主，其餘輔助，按照太空遇難者接收標準，吸入所有地麵上的人。”
太空遇難者接收標準，即快速從外部接收遇難者，同時遇難者在進入艦艇後，全身上下會被特殊材料製成的彈性裝置緊緊束縛起來，隨後依據不同情況逐一檢查。
放在太空中，是為了提防偽裝成遇難者的星盜、遇難者攜帶特殊病毒等因素，放在當下，則是為了提防混在人群中心向繆亞的人，也是為了讓其他無辜人儘快遠離戰場。
“檢查所有吸入者大腦，如有異常，即刻關進單獨□□室。餘者不可解除束縛，就地告知西山遊下方存在大型繆亞地下基地，如有人故意煽動情緒，”他的眼睛沒沒有絲毫動搖，“格殺勿論。”
特拉爾：“是！”
頓了頓，約書亞說：“所有情況，如實彙報給陛下。”
“是。”
“加速攻破地下基地進度。”
“是！”
·
“先生，女士！非常抱歉，可以請您放我下飛船嗎？”
“還有我們！”
三分鐘前，艾維斯艦隊還對地麵上的態度曖昧，什麼都不告知；妮娜女士才和兩名艾維斯青年聯手詐出情報；忒休斯才殺死克羅地亞。
蘇璃人在飛船操控室，手懸在耳朵邊，整個人如同被按下暫停鍵，一動不動。
耳機裡的聲音早已消失，但她腦海裡的聲音從未停止。
“我們是繆亞人。”
“首領。”
兩句話反反複複，在她腦海裡交替出現，扯亂了她的思緒，也撕碎了她對斑布的好感。
斑布竟然是繆亞的培養皿。
她在斑布認識了那麼多人，和無數人擦肩而過，其中有多少是繆亞人？
“女士！”
蘇璃回頭，看向飛船乘客室和操控室之間的門上的小窗，看向乘客室裡，他們一路救上來的人。
這裡麵，有多少繆亞人？
“女士，您還好嗎？”
蘇璃終於回過神，勉強壓下心底的驚濤駭浪，臉上掛起完美的弧度，隔著小窗輕聲問：“你們剛才說什麼？”
乘客室裡，敏感的人察覺到飛船主人轉態的轉變，對“葉溪”更有一定了解的人立刻感到，“葉溪”身上發生了他們不知道的異狀。
但這時候，他們隻能擔憂地看看她，然後繼續說：“請放我們下去。”
蘇璃竭力用理智思考：“你們也知道，地麵上不安全。”
否則的話，他們也不會同意進入飛船。
“我們下去，換小孩子和年輕人上來。”
“你們才是好好呆著，我們年輕的體力好的下去！”
蘇璃這時候才發現，乘客室裡已經就此分成了兩撥人。
他們知道，這種時候請飛船主人幫忙去哪些哪些地方尋找他們的親人，不現實，但飛船主人既然願意讓他們上來，說明人心地善良，路過順手塞幾個人上來，那倒可以。
隻是飛船空間有限，人已經滿得不能再滿。
“我們老啦，能活幾天是幾天，你們年輕的，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年長的本地人笑容和睦。
“我們年輕，體力好，跑得快，找到安全位置的概率比你們高，該我們下去。”年輕的本地人反駁。
遊客們滿臉複雜地看著本地人爭吵。
他們不是斑布人，就算艾維斯軍隊突到臉上，他們也不是特彆擔心。
網絡還能用，斑布的事兒已經傳遍星際，說明艾維斯人並不會因為想要隱瞞這場戰事而滅他們的口。
蘇璃張口，想說些安慰的話。
艾維斯來斑布，目的在於擊敗繆亞。
——可是她這艘飛船裡說不定就有繆亞人，隻是他/她本人不知道。
她也說不出安慰的話。
當這些繆亞人無知無覺地、快樂地生活的時候，或許千萬光年之外，有就無數彆的文明的人因繆亞殘忍的試驗而喪生。
地球上，也有好多好多勇敢的地球人被冰凍著，等待解救、等待蘇醒。
“你……”
蘇璃剛說了一個字，手臂就被緊緊握住。
自阿道爾傳回的消息開始，安德魯就仿佛變身雕塑，杵在操控室裡，聲音沒有、動作沒有，雙眼放空地盯向遠方。
他似乎是在看炮丨火交織的西山遊方向，但蘇璃覺得，他隻是透過火光，看記憶裡的人與事。
此刻，安德魯終於動了，他轉過頭，緊緊握著蘇璃的手臂，嘴唇微動：“不要管他們。”
蘇璃眼神複雜。
“我們沒丟下他們已經夠好了，不要管他們說什麼。”
蘇璃感受到安德魯在顫抖。
“他們不值得。”安德魯執著地說，“就算他們現在不清楚自己的身份，當他們明白過來，他們也會……也會拋棄過往所有的一切，包括家人，包括所有的所有，然後……然後回歸，回歸他們的文明。”
蘇璃定定地看了安德魯一會兒，側身，張開雙臂用力抱住他。
“他們會拋棄所有的，他們一定會拋棄愛他們的家人，所以不要……不要管……”
安德魯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聽不清，他反抱住蘇璃的力度也越來越大。
蘇璃安靜地把頭抵在安德魯的肩膀，無聲地表明她在。
乘客室裡的聲音逐漸遠去，就連無儘的炮丨火聲，似乎也遠了。
鬱積在心底的情緒爆發完，安德魯理智上線，連忙鬆開這個沒有任何曖丨昧因素的擁抱，臉有點紅，還有點懊惱。
“對不起。”
他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在關鍵時候鬨情緒，還要比他小那麼多的阿璃安慰他？太丟臉了！
蘇璃笑了笑說還好，阿瑟適時插話，說出約書亞的命令，詢問是否將飛船內的人交由艾維斯軍隊接管。
安德魯立刻說當然啊，摩拳擦掌地表示他會看著這些人進艾維斯艦隊，絕對不讓蘇璃多操心。
安德魯離開操縱室，如阿瑟一樣，倒掛在乘客室所剩無幾的天花板上，和下麵層層疊疊的人交涉去了，這時，阿瑟沒有用語音，單獨和蘇璃用文字交流。
【主人，阿道爾失聯……根據溯回傳給艾維斯主艦的消息……】
當阿瑟失去和阿道爾的聯係的那一刻，它主動判斷情況，並偷偷截取並複製溯回傳遞的情報，然後得知了妮娜女士的誘供。
【需要告知安德魯閣下嗎？】阿瑟正是因為拿不準這一點，才沒在安德魯在的時候說。
蘇璃咬著嘴唇想了想，最終還是道：【等外麵的人被艾維斯軍隊接收，往他的終端發一份相關情報，最開頭的封麵寫上一句話，告訴他，要做好心理準備再看這份情報。】
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不說，她過不去心裡這關。
安德魯亮出身份，和撒彌爾麾下某個艦隊交接完飛船上的人，扭頭對蘇璃說：“沒其礙事的人了，我們直接飛西山遊景區？”
前搭檔和妮娜女士還等著他們呢。
蘇璃點頭稱是，設定完飛船路線後，鄭重告知並提醒安德魯她發了一份情報給他。
安德魯聽完蘇璃的示警，愣了好一會兒，說：“我還是先不看吧。”
他心理素質不行，都在小阿璃麵前丟過臉了。要是再來一次，要是遇上戰鬥的時候他掉鏈子，那就真的太沒用了。
蘇璃麵色有些複雜，但最終還是尊重安德魯的意願。
就在兩人麵麵相覷默默無言時，阿瑟突然出聲：“檢測到下方兩百米處有人經過。”
安德魯：“人？誰啊？有問題？”
阿瑟似乎也懷疑了一下自己的檢測結果：“……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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