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芸菡的狀態,讓鄭煜星有生以來第一次茫然無措。
他如鯁在喉,無法回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鄭煜星稍稍鎮定了些,低頭才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她好像隻是哭懵了,不經意間吐露出那樣一句話,夢囈一般,沒想過要得到他的回應。
鄭煜星等她睡得沉了,抱起她回聽音園。
她大概還不明白,雖然母親的離開,讓他們失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將他們放在心尖上,豁出全部來疼惜愛護的親人,但母親留下了最小的她,成為了他們兄弟三人在之後的頑強生長裡,唯一的希冀和動力。
大哥多年苦讀,與朝中努力經營,被定為嚴相接班人,為的是做她永遠的靠山,不至於出嫁之後在婆家受委屈。
二哥溫和耐心,哪怕被人嘲笑心中住著小婦人,依然在母親去世後接管內務,從她懂事開始,便挑著要緊的教她,為的是讓她出嫁之後,不至於事事無措茫然。
至於他,就更簡單了。
練得一身武藝,誰欺她負她,辱她騙她,直接打死;甚至犯糊塗的覺得,她出嫁之後,少不得要在婆家應付三姑六婆,甚至是些不懷好意的女人,趁現在多學點多懂點,眼睛擦亮點,日子才能舒坦。
可這些準備和努力,在她的一句“永遠不嫁”麵前,碎成一地渣渣。
鄭煜星真希望剛才那句話真的隻是她哭糊塗了的夢囈。
至少該像彆家的小姑娘那樣,到了什麼年齡就做什麼事,簡單純粹,不要被其他的東西牽絆太多,想得太多。
……
鄭煜星把她放到床榻上,蓋好被子,讓真兒善兒就守在屋裡。他沒急著走,屈腿坐在床頭的地上,挨著床板,一轉頭就是少女恬靜的睡顏。
她今日受噩夢所擾,無比的依賴他。
鄭煜星欣慰又心疼的同時,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樁事——
其實最開始時,芸菡對他並不親。
他小時候脾氣很不好,又凶又躁。
相比大哥的穩重自持,二哥的溫和耐心,他的暴脾氣並不討喜。
她會巴巴的跟著的大哥趕路,會用軟軟的嗓音和二哥一起講故事,唯獨在看到滿身臭汗的他
時,會怔愣一下,小小的步子往後退一步,怯怯喊一聲“三哥”。
哪怕他拚命習武是為了保護她,她依然怕他。
他覺得委屈,但他不說。
直到那一年,侯府來了客人。
敬安伯府,池家的人。
鄭芸菡自小與池晗雙玩在一起,小姐妹時常會躲在一起說小秘密,鄭煜星甚至有點嫉妒池晗雙。
那次,池晗雙帶了一雙姐弟來。
是她姨母過繼的一雙兒女,第一次來長安探親。
小客人在院子玩,他在自己的院子練功,聽說這事後,立馬跑過去遠遠窺伺。
要是這兩個新朋友搞不清楚這是誰的場子,敢合起夥來欺負她,他就一拳乾翻一個。
不看還好,一看就受了刺激。
鄭芸菡非但沒有被兩個新朋友排擠,他們還玩的十分開心,她都沒跟他一起這樣玩過。
鄭煜星懷著一腔正義過去,窩著滿腹的委屈離開,還沒回到院子就哭了,他覺得自己十分丟人,索性找了個隱蔽角落窩著哭,邊哭邊對著麵前的石頭訴說委屈。
那是威武小霸王時期的鄭煜星哭得最慘的一次。
哭的差不多了,他吸吸鼻子,擦乾眼淚,準備回去繼續練功。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身著紫襖的少女姿態端莊的坐在石墩上,雙手堵著耳朵,腳邊放著食盒。
他一出來,她就看了過來,兩方視線對上,他認出她是今日的客人。
他站著,她坐著,他滿臉淚痕眼鼻通紅,她坐姿僵硬略顯緊張。
他如遭雷劈,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下來,有生以來最丟臉的一次,竟被一個姑娘看了個全!
他剛才邊哭邊說什麼來著?
完了……
她飛快起身,言語間有些忐忑:“我沒看到,也沒聽到。”
他暴躁咬牙:“騙人!”
她誠懇的解釋:“沒有騙你,我沒看到你哭的樣子,聽到你在哭,就把耳朵堵上啦。”
她洞悉著他的暴躁,試圖用一個友好的笑緩和他的憤怒,聲音溫柔輕軟:“剛才我們在後院玩,我弟弟發現有人在偷看,芸菡妹妹認出了你,你是她三哥哥。”
“我們本想叫你一起玩,可是芸菡妹妹說,你勤於練功,一向不愛和她一起玩。雖然你不耽於嬉鬨,但我們過
門做客,不能視而不見,應該來打個照麵,他們正在玩,我閒著沒事,就幫忙送來啦。”
她彎腰拎起腳邊的食盒,朝他遞了遞。
那年的秦蓁,剛剛適應自己的身份,哪怕極力顯得端莊從容,依然遮不住眉眼裡的緊張和卑微。
他緊緊盯著她,從食盒裡拿出一塊米糕捏在手裡,惡狠狠地威脅:“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告訴第三個人,就猶如此糕!”
他手掌發力,軟糯的米糕吧唧成了泥。
她雙眸睜大,泛著不加掩飾的懼意,真信了。
他讓她走,她趕忙拉開一段安全距離,又停下,似乎是斟酌了一番,小聲道:“其實……三公子很想和芸菡妹妹一起玩吧?”
他臉色劇變,他還在這呢,她就敢隨便亂提,出了這個門還得了!
她咽下唾液,飛快道:“我、我或許可以幫幫你。小、小姑娘,很好哄的。”
他沒發出來的火,半道熄了。
……
那天下午,池夫人帶著孩子們出去玩,傍晚才回來。
他去二哥院子找鄭芸菡,問起今日玩的如何,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什麼。
他在她麵前盤腿坐下,一改往日又凶又躁的樣子,用不太自在的輕快語氣說:“你不說,三哥自己猜,三哥晚上能夢見神仙,神仙什麼都知道!”
鄭芸菡眨巴著大眼睛,露出好奇的神色。
他抽出一條手帕蓋在手上,默念咒語,然後拉開手帕,手裡赫然躺著一支小花釵!
鄭芸菡小嘴張的圓圓的,眼珠子也圓圓的,滿臉寫著吃驚。
他知道為什麼。
這是她下午看中的,被秦蓁攔下沒讓買。
鄭煜星哪裡見過她這樣子,當即就笑了。
其實他生的清雋水嫩,笑起來時格外好看,偏偏因為練武,又愛打架,常常擺著凶相。
鄭芸菡見他這樣笑,眼眸亮晶晶的,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寶貝。
“還有!”他故技重施,第二次變出來一把發帶!
那是店鋪裡最新的一批發帶,一共七種顏色,是用昂貴的寶石做的珠繡,她猶豫了好久,挑了一條粉色。
他的手裡,除了粉色,其他的顏色都齊了!
小小少女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歡呼著給他拍手:“三哥好厲害!
”
他的一顆心仿佛被最溫柔的手撫過,熱乎乎的,從未有過的滿足!
然後一次接著一次,他把她看中卻沒能買的東西全變出來了,還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
鄭芸菡看他,如見神靈。那是第一次,她抱著他“變”出來的禮物,漾著甜甜的笑,輕輕軟軟的說:“謝謝三哥。”
一如對著大哥和二哥一樣。
鄭煜星鼻子一酸,差點當著她的麵哭出來。
池家人走之前,他搶先找到秦蓁。
那個年紀的少年,是有些小人之心的。
他一麵很感激秦蓁能指點他,一麵又擔心秦蓁把他最丟臉的一麵滿長安亂說。
所以他道個謝都道得很威武,唯恐讓她看出一絲慌張。
秦蓁與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趁著池家人出來之前,小聲的說:“其實……如果七姑娘隻有三公子一個兄長,三公子或許該有兄長的樣子。但七姑娘已經有了兩位穩重自持,溫和細心的兄長,三公子……為什麼不試試做個不一樣的兄長呢?”
他怔住,不解的看著她。
她不敢迎著他的目光,謹慎道:“做個最理解她,最沒有兄長架子,最玩得來的兄長,或許……她會更願意與你親近些……姑娘家,真的很好哄,也很好懂的……”
他呆呆的在原地站了很久,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這段話。
直到伯府的馬車都走遠,他才如夢初醒,拍著大腿著急——忘記威脅了,她可千萬不要把他哭成傻子的事情說出去啊!
夜色漸深,鄭煜星倚著床欄,思及此處時,忽然低低的的笑起來。
床榻上的少女動了一下,翻身麵朝他,呼呼睡著。
鄭煜星趕緊收了笑,把鋪在她臉上的碎發撥開,像是撥開了一片記憶的陰雲。
事實上,秦家姐弟自那一年離開長安後,他們就沒再見過,他擔心的事情也完全沒有發生。
再見之時,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做事玩招一套連一套,讓他猝不及防。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已經不記得了。
不記得他當年如何卑微與丟臉,連親近妹妹都不會。
鄭煜星看著鄭芸菡的睡臉,笑起來,低聲道:“三哥永遠最懂你,最理解你,最能和你玩在一起,所以不
用怕,永遠都不用怕。”
三哥比從前,強很多了。
……
鄭芸菡一覺醒來,睜眼就見真兒和善兒笑盈盈的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