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冰涼的水衝過剛剛刷過的馬具,泥沙儘褪,水痕滑過,隻剩一片淨澈。
男人拎著桶的手臂衣袖撩起,肌理分明,結實有力。
衛元洲呼出一口氣,滿臉痛快,唇角怎麼都壓不下來,他放下空桶,轉身準備再拎一桶繼續澆洗。
桶提被樊刃按住,衛元洲彎著嘴角,愉悅的看著他:“你做什麼?”
樊刃神情複雜,示意他老人家看看後麵。
衛元洲抬手,輕輕地扒拉開樊刃的腦袋。
後麵,站了一排在馬場做事的官奴,神色驚恐,戰戰兢兢,非常無措。
懷章王忽然來了馬場,將他馬具全部卸下,親自洗刷,洗完自己的還不夠,竟將自己手下將士的馬都牽過來,卸了馬具排排放,一鼓作氣全洗了,手法嫻熟,還越做越得勁。
就很迷惑,也不敢問。
衛元洲笑意不減,語氣比打勝仗時更快活,還添了幾分難得的恣意:“本王剛入伍時,亦幫上峰刷過馬具,你們在軍中,不也時常拿這個作彩頭,大驚小怪。”
他就差直接說,我想刷就刷,你們管得著嗎?
樊刃今日是真的大開眼界。
他跟了王爺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因為一個姑娘有這樣快活的情緒,簡直……像情竇初開的小青年,人家一句話,一個笑,他便能原地滿血,找到什麼活兒就乾,隻為發泄身上怎麼都使不完的力氣。
刷馬具……
虧他還記得這是他剛入伍時才做的。他那時沒有軍功和軍銜,不得不從低做起,可他現在是什麼身份?
毫無包袱。
樊刃毫不懷疑,他再刷下去,殿下就該來了。
他飛快思索,然後道:“可是,晚些時候陛下設宴,應是回長安之前最後一次設宴了,王爺也該早些回去準備。屬下知道王爺高興,想必鄭姑娘也願意瞧見王爺出席時,儀表堂堂,豐神俊朗。”
衛元洲定睛看向樊刃,慢慢直起身。
樊刃被他盯得一頭虛汗。
作為下屬,他如今真的知道得太多了。
衛元洲不知道想什麼,唇角一直提著,慢條斯理的理袖子,大步走出馬場:“準備赴宴。”
……
夕陽穿透回紋窗欞,橙金色罩著臨
窗而坐的少女,她發出了第五十二聲歎息。
“哎……”
善兒和真兒對視一眼,小聲交談。
“都說歎一次老十歲,姑娘再歎下去就該作古了。”
“姑娘到底怎麼了?今日秦博士的授課不是沒問題嗎?陛下高興壞了,今晚還設了宴席,秦博士和秦寺卿都是座上賓,姑娘這是愁什麼呢?”
自那晚三公子將姑娘帶走後,她們便被叮囑不許在姑娘麵前胡說八道,要說就撿高興的有趣的說,烏七八糟的是非話題,碰都不要碰。
所以,她們這會兒該想法子逗姑娘開心,而不是追根究底的問。
兩人正捉摸著,鄭芸菡忽然哀嚎一聲,腦門重重的砸在梳妝台上。
“姑娘!”兩人大驚,上前將她扶起來。
鄭芸菡連連擺手:“我沒事……沒事……”
善兒輕輕握住鄭芸菡的手,細聲安撫:“奴婢們雖然沒有大用,但會竭儘全力為姑娘分憂,姑娘自從做了秦博士的助教,精神就一直不大好,可是因為外麵那些閒言碎語,所以不高興了?”
鄭芸菡看看兩個婢女,好半天才小聲道:“你們有沒有……被衝昏頭腦過?”
兩個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是很懂。
鄭芸菡也不需要她們懂,她軟趴趴的伏在妝台上,語氣懊惱:“我明明是要那麼說的,怎麼就這麼說了呢……我當時……一定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身了!”
善兒被這“附身”詞兒嚇了一跳,探身去看她,不看還好,一看整個人都不好:“姑娘您、您笑什麼呀……”
鄭芸菡倏地坐直,腦袋扭向她們,惶然的摸摸自己的臉:“我、我笑了嗎?”
善兒和真兒愣愣的,齊聲道:“笑了啊。”
一直笑著呢。
鄭芸菡試著咬唇、捂嘴,巴巴的問她們:“這、這樣也看出來我在笑嗎?”
真兒怕了:“姑娘,您彆嚇我們。”
鄭芸菡蒙住自己的眼睛,揚著嘴角道:“這樣也看得出來我在笑嗎?”
善兒連連退出去:“我、我還是去找個大夫吧……”
真兒重重點頭:“隱蔽些,彆讓人發現姑娘這樣了。”
鄭芸菡跳起來就是一個左右開弓,將人拉回來按住,臉色剛虎了片刻,那股子憋不住的
笑意並著莫名的懊惱再次齊發:“你們不會明白的……”
善兒快哭了:“姑娘,您好像不太舒服,不然您辭宴吧?您今日表現的很好,娘娘不會說什麼的。”
鄭芸菡瞬間坐正,恢複常態,一本正經:“我去。”
兩個婢女:……
……
“姑娘,就穿這套吧,素雅端莊。”善兒取了一套藕色坦領裙。
真兒立馬挑了幾朵顏色相稱的絹花,一支銀質排簪,嵌一排圓潤光澤的小珍珠。
兩個婢女對鄭芸菡的喜好摸得很透,她一向低調內斂不愛張揚,這樣的場合尋常打扮就好。
鄭芸菡直勾勾的盯著那條裙子,半晌,默默將臉扭向姑姑給她準備的衣櫃:“多拿幾件,選一選。”
頓了頓,她補了一句:“要好看的。”
兩個婢女:……
……
鄭煜星今日沒去看秦蓁授課,他剛忙完手頭的事情。
“臣多方查探,萬寶園外的確有可疑身影出沒。這些人極大可能是要混入園中,或者已經混進來過。可是園中並未發生過盜竊事件,宮人身份也都對的上。”
太子沉吟片刻:“你覺得,與秦寺卿姐弟可有關係?”
鄭煜星麵不改色道:“微臣不敢斷言,但近來出入萬寶園最多次的車馬,都是為秦博士外出尋書冊。”
太子笑了一下:“難不成,秦蓁真的讓外男混入裝書的馬車進了萬寶園,然後與他廝混,並非流言?”
鄭煜星一本正經:“這個,臣沒說過。”
太子轉著扳指,淡淡道:“先準備晚宴吧,此事不要外傳。”
鄭煜星:“是。”
他正要退下,太子又叫住他,少了幾分談公事的嚴肅,帶上幾分輕鬆笑意:“今日你沒聽到秦博士的第一堂課,損失很大啊。”
鄭煜星笑笑:“臣得殿下抬舉,能與秦博士一同共事,以後機會還多。”
太子:“可是孤覺得,鄭芸菡那小樣子,可比秦博士更有趣,你是沒瞧見,她竟敢當堂嗆聲同窗,哈哈哈……”
鄭煜星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不,殿下不覺得。”
太子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換了坐姿,虛點他:“沒勁!你真以為孤看不出來鄭煜堂對朝中那幾位小郎君的勁頭是因何而起?本以為你
會開明些,沒想到也這是這般。”
鄭煜星有苦說不出。
他怎麼就不開明了!?
他是捆著鄭芸菡的手腳不許她招惹小郎君,還是蒙著她的臉不許彆人窺伺她了!?
大哥或許謹慎些,總想自己先篩選一批出來,再讓她從他選好的裡頭選一個,可他不這麼想。
芸菡還小,就該多一些閱人經曆,看得多接觸的多,才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才會明白男人都一個德性,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要死要活,是身為女子最不該做的事情。
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她竟然生出了那樣的想法,連日來還有為這個想法做準備的行動。
鄭煜星從沒見過她那樣。
在她徹底扭轉心態,不再因為心底的恐懼和陰影而害怕婚嫁一事時,他才敢再想彆的。
否則,萬一哪個瞧上他,又是有些身份的,一言不合上門提親,將她逼急了生出更大的陰影怎麼辦?
此外,鄭煜星還很不放心家裡那個老東西,唯恐他一拍大腿將芸菡的終身大事定了。
他太難了。
這些事無謂與太子說,鄭煜星嘀咕道:“殿下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
園中的晚宴,是皇後攜太子妃一並操辦的。
範氏這方麵已經練得很熟悉,總算拿得出手,她看了看秦蓁姐弟的座次安排,對著皇後笑道:“陛下對秦寺卿姐弟頗為看重,兒臣以為,這座次可以再往前些。”
皇後也知道陛下這個宴為誰而設,馬政畢竟是軍政之一,軍為國之根本,陛下看重很正常,遂笑道:“你有心了,看著安排就是。”
範氏乖巧應下,自主安排。
因氣溫驟降,這次的晚宴沒有安排在露天之地,選在萬寶園最寬敞的正殿。群臣剛剛落座,陛下便攜著兩位娘娘來了。
一番見禮叩拜後,眾人落座,一道道目光禮貌的交彙,一顆顆腦袋和氣的頷首致意,一盞盞美酒遙遙祝敬。
不知是誰先捅了誰的胳膊肘,向對方悄悄指了貴妃身邊的方向,然後一道道年輕的、年邁的目光,都往那處瞟去,怔愣之後,有人很快移開,有人卻看直了眼。
白日裡,她未施粉黛,天然去雕飾,一身素白清麗脫俗,如仙子坐畫。
然此刻,白衣仙子一身紅緋長裙,柔軟的披帛挽在臂間,隨著坐下的姿勢,在身邊軟趴趴的搭著。
她綰了精致漂亮的淩雲髻,正中金冠張揚華麗,一顆血紅寶石熠熠生輝,沿著分向兩鬢的中路,延伸出一條墜著小紅寶石的額墜,恍若一顆閃耀光輝的額間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