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閃爍裝修豪華的KTV包房,音箱裡流淌出不算嘈雜的音樂,掩去了談話的聲音。
嶄新的麥克風擺在冰涼的茶幾台麵上,無人搭理。
半晌後,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人終於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簽名蓋章後的文件,遞給對麵的年輕人。
年輕人有清爽的板寸頭,一身質感高檔的休閒西裝,脖子上卻掛著一根粗粗的金項鏈,看上去本不相稱,但放在他身上,倒有一份奇異的和諧,既世故又輕盈。
他接過那疊文件,確認完細節,臉上頓時漾開笑容,主動伸出手:“張總,合作愉快。”
中年男人同他握了握手,樂嗬嗬道:“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小陳。”
這份影響重大的協議徹底敲定,張令暉鬆了口氣,整個人陷進沙發裡,咬住一根雪茄,猛吸一口。
飄飄然的辛辣煙氣中,他想象著即將到來的風暴,略顯渾濁的眼睛裡便顯出一絲痛快與得意。
唯一可惜的是,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看見平日裡對人頤指氣使的董事長被迫低頭的樣子。
“回頭你可得詳細講給我聽,姓陸的看見這份文件的時候,表情到底有多難看,一個細節都不能落下啊。”
陳新哲收好了這份一致行動人協議,還開了個玩笑:“為了安全回來跟張總彙報,我準備帶幾個保鏢一起過去。”
豪華的包間裡,笑聲交錯,夾雜著刻薄的譏諷。
“你說他也是,壓根沒活明白,池董到底有什麼不好的呢?非要鬥,鬥到最後,反而便宜了你跟我。”
中年男人絮叨著,眼中下意識閃過一絲貪婪:“萬一姓陸的那裡行不通,這份協議拿來要挾池董也不錯,換作是他,條件可以再談……”
聞言,陳新哲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不著痕跡地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卻顯得更熱絡:“張總,正事辦完了,是不是該叫人進來了?”
張令暉聽懂他的言外之意,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肥胖的臉上蕩開了笑:“叫進來叫進來,那才是正事。”
陳新哲便識趣地起身,語氣曖昧:“玩得儘興。”
他取下掛在衣帽架上的大衣,離開包間時,特意扶著門,等那幾個身材高挑模樣精致的年輕男女魚貫而入。
他關上門之前,裡麵已響起輕佻的歌聲和話語聲,脂粉氣與媚笑交纏在一起。
外麵分明是白天,這裡卻像沉沉的永夜。
一如既往飄散著煙味與酒精味道的迷離空氣裡,醞釀著一種即將墜落的命運。
陳新哲的腳步輕緩,腦海裡回想著那兩個被張令暉提到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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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糾葛由來已久,從辨不清對錯的感情,再到風雲變幻的生意場上,鬥了太久。
為了徹底擺脫身邊人,原本一心科研的陸斯翊轉而從商,創辦的科技公司敏銳地切中了時代的風口,迅猛發展,上市後市值倍增。
而最開始的時候,手段強硬的池雪焰就擁有這家公司的股權。
到如今,他已經一步步增持至將近30%,與公司實控人陸斯翊手中的35%相差無幾。
這是一場從親密伴侶變成仇人後,搶奪公司控製權的博弈,往往要糾纏數年,在利益場上並不罕見。
陳新哲是近年來闖入資本市場的新客,眼光敏銳,手段獨到,旁人在津津樂道這段交織著愛恨與巨額財富的豪門八卦時,他卻從中發現了一個灰色的商機。
他想方設法地接近了一個與陸斯翊大有分歧且結怨已久的股東,對方持有6%的股份。
而陳新哲已經通過在二級市場舉牌,持有了這家公司5%的股份。
隻要他與張令暉成為一致行動人,兩人手中合計11%的股份,會立刻為這家正在飛速發展的公司帶來巨大危機。
——交易所規定,持股10%以上的股東及一致行動人手中的股本,屬於非社會公眾股,以這家公司目前的總股本體量,一旦非社會公眾股比例超過75%,就會麵臨退市的危險。
這是一道格外簡單的數學題:30%+35%+11%=76%
一旦被強製退市,從公司聲譽到未來的融資空間,都是難以估量的損失,稱得上毀滅性的打擊。
這段一致行動人關係締結後,必須在三天內公告,而信息正式披露後,再難挽回。
所以,這是一場以整個公司的未來為籌碼的綁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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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除了低頭認栽,他彆無選擇。
如果他選擇拋售自己手中的股份來渡過退市危機,一定會被虎視眈眈的池雪焰想辦法吞下,最終一步步失去自己一手創辦的心血。
這是個最精妙的陷阱,陳新哲利用了這對怨侶的糾葛,讓自己與合作者立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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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並不知道這兩組看似平行的交集裡,被隱去的關鍵一環。
陳新哲站在走廊儘頭的窗邊,獨自抽完了一根煙,才提步走向另一個包間。
他推開門時,一種寂然無聲的沉默霎時翻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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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瀉的光線跌入黑暗裡,沒能照亮那塊冷淡的冰,隻恍惚地映出了一抹黯淡的衣角。
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接過文件,沒有說話,與他擦肩而過,朝包間外走去。
陳新哲漸漸習慣這種沉默,有些遲疑地開口:“真要那麼做嗎?”
他並不是什麼手段高超狠辣的資本掮客,手中也根本沒有那麼多真正屬於他的資金。
十年前,初中輟學的他連股票幾點開市都不清楚,遑論是那些令人頭大的金融術語——時至今日,他依然全靠死記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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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張令暉得知的版本不同,陳新哲並沒有被安排用協議去要挾陸斯翊。
這份協議會安安穩穩地放到三天之後,直到按規定正式披露,然後所有人都會知道那家風頭正盛的公司即將遭遇退市危機。
被影響的不止陸斯翊,無數命運都會因此扭轉,公司裡的其他員工,持有股票的散戶投資者……
在心底,陳新哲不太認可這個決定,但他沒有反對的權力。
其實,眼前這個完全支配著他行動的人,也沒有反對的權力。
或者說,對方主動放棄了這個權力。
走廊彩色的燈光落在男人身上,幻彩的光線沒有一絲落進他的眼底。
賀橋沒有停下腳步,聲音冷淡:“他會決定。”
陳新哲便不再問了,語氣輕鬆地同他道彆:“哥,回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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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數年前他意外結識這個人開始,就是這樣稱呼對方的。
那是混跡街頭許久的陳新哲第一次偷車,卻沒料到車主人來頭很大,沒過多久就被抓了。
警局裡,幾個公子哥看著他,用一種俯視螻蟻的奚落目光,像從一場聚會來到了另一場狂歡。
唯有那輛車的主人凝聲問他:“為什麼要偷車?”
當時還沒成年的陳新哲在短暫怔忡之後,差點笑出來。
還能是為什麼?
他太需要錢了,有必須要這麼做的理由。
每個人在做違背本心的事時,似乎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可這些理由在沒有切身體會的旁觀者看來,不過是輕飄飄的借口而已。
所以陳新哲用嬉皮笑臉的口吻藏起絕望:“為了錢啊,我等著錢救人呢,十萬火急,哥,要不您高抬貴手把我放了?”
彆說是受害的苦主,就連警察聽見這種混不吝的語氣,都懶得多看他一眼。
可那個人卻信了。
“救什麼人?”
聽他這麼問,陳新哲真的笑了,難以置信的嗤笑。
笑夠了,他用帶著銀銬子的手一抹臉,才發現全是淚水。
後來,他免去了牢獄之災,也留住了本該失去的親人。
在糖罐子裡長大的賀家二少好像不懂得鬥米恩升米仇這個道理,天真仁慈地給了他一大筆錢,卻沒有要求回報,隻讓他彆再做錯事。
陳新哲想,幸好,自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也並不貪婪。
他開始好好過日子,努力掙錢攢錢,等有朝一日還清那筆債主可能早已遺忘的債務。
直到某天,他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的聲音成熟了許多,也冷冽了許多,問他願不願意過另一種生活。
陳新哲答應得很爽快。
他本來就是一個會為了籌錢去偷車的小混混。
多年以後,他有了體麵的身份與生活,遊刃有餘地出入原本遙遠的上流社會,依然保留著很久以前的那顆心。
而那個曾對他伸出慷慨援手的富家子弟,保留著體麵光鮮的身份,卻靜靜地走進了黑暗。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找不到答案。
他隻是悵然地看著那個冷峻的背影消失在視野儘處。
寒冬的長街一片淒清,前兩日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氣溫幾乎達到最低。
生活氣息濃厚的老城區,人行道邊的老樹彎了腰,葉子零零落落。
幾個穿著白色訓練服的孩子裹著厚外套,嘻嘻哈哈地從一棟老樓裡衝出來,打鬨著跑進一旁的小區,是蕭條冬景裡唯一一絲冒著熱氣的活力。
他們與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擦肩而過。
在那個瞬間,賀橋停下腳步,抬頭看了一眼那棟隱隱飄出噪音的老樓。
每一次路過這裡,他都會沉默地凝視這個方向。
與此同時,習慣性地想象著二十多年前曾在這裡跑進跑出的一個小男孩。
這是池雪焰的父親曾經擔任過教練的武術館。
緊接著,賀橋走進小區,再走進一棟不起眼的老舊居民樓,熟練地用鑰匙打開家門。
這是池雪焰生活過的第一個家。
自從他執意調用了池中原公司裡的大筆資金用來跟陸斯翊鬥,為此與家人近乎決裂後,就搬來了這裡。
玄關處屬於池雪焰的拖鞋不在,臥室門開著,沙發上空空蕩蕩。
因此,賀橋知道他在家,而且沒有在睡覺。
他關上門,主動出聲道:“我回來了。”
比起麵對其他人時的冷淡,這一次的聲音要柔和一些。
但也隻是一些。
他沉默太久,便沒了那種曾經如影隨形的活力,像空蕩蕩的指縫間漏光了的沙。
自從賀橋決定要儘量減少與每個家人的相處後,就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因為語言是一種最蒼白虛偽的東西。
當一個人說我很好的時候,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而他隨口說出的一句話,落進彆人耳裡,又會被解讀成什麼樣子?
他不想再去思考這種問題,不想再將任何人的話放在心上。
也不想再說任何非必要的話了。
唯有一個例外。
唯一必要的例外。
浴室裡傳來一聲漫不經心的回應:“剛好,過來幫忙。”
家裡開著溫度不低的暖氣,賀橋顧不上脫下大衣,徑直走進浴室。
他推開門,先看見一個略顯單薄的背影,寬大的襯衣領口處沒了發尾的遮掩,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與襯衣上沾染的深紅斑點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往日耀眼的紅發打濕了,顏色變成一團混沌。
池雪焰站在鏡子前,用沾滿染發劑的梳子,定期補染會褪色的紅發。
見賀橋進來,他將梳子遞過去:“幫我看看後麵的發根有沒有染到。”
他從來不戴手套,也不穿保護衣服的圍布。
因為每次染發時,他都會從賀橋房間的衣櫃裡隨便拿一件衣服出來穿,硬生生把潔白的襯衣弄得再也洗不乾淨,一次又一次。
四處彌漫的板栗香氣中,他接過店員遞來的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