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溫踩著花盆底,這時也走到近處了,“額駙可還好”
很是自然的關切,焦急中不失皇家氣度。
班第抬眸,看向容溫。
那是一雙摻雜著些許淡灰色的瞳仁,像紫銅鎏金大鼎裡冷卻的香灰。
因仰望的姿勢,越發顯得他眉骨高挺,眼窩深邃。眉宇間那絲漠然不耐,也就更分明了。
不過片刻功夫,他身上已找不到方才的狼狽陰影。隱約間,還帶了幾分凶悍殺伐之氣。
“殿下。”他開口,字正腔圓的滿語,“無事,多謝殿下關心。”
其實很少有人這樣喚容溫,宮中習慣稱她大公主。不過,容溫還是和潤的頷首回道,“額駙沒事便好。”
兩人雖是夫妻,但說來卻是第一次正經見麵。
言語動作間,數不儘的疏離。
場麵話說完,便自顧靜了下來。
烏恩其左看右看,想起郡王的吩咐,忙不迭的打圓場。
也是從他的話語中,容溫才知曉班第之所以一早出現在金枝院,其實是來接她去前廳認親的。
隻不過來的時機不湊巧,一進門便見扶雪跪在容溫麵前哭天喊地。
這樣的場合,班第露麵未免尷尬,索性往花圃邊避開。誰知烏恩其缺心眼兒,忙著看戲,直接把他的輜車推花圃裡去了。
烏恩其口氣分明很正經,容溫一行人卻聽得想笑。
容溫抿了抿唇角,主動打圓場道,“時辰不早了,快些去前廳吧。”
“好。”烏恩其應道,一瘸一拐的推著班第的輜車跟上容溫一行人。
“你可是方才摔到腿了”容溫眼神落在烏恩其拖拖拉拉的左腿上,“我有隨行禦醫,傳來給你瞧瞧”
“不用不用。”烏恩其下意識偷覷班第一眼,把頭搖成個撥浪鼓,“屬下的腿屬下的腿是昨夜被蚊子咬了。”
這才剛入春,哪來的蚊子。
容溫心生莞爾,正好瞧見烏恩其偷覷班第的小動作,便也隨之望了過去。
目光一閃,敏銳發現男子寶藍袍服下擺,濡濕了小團深色。
“血”容溫眸瞳一縮,迅速偏過頭,眼神落在彆處,慌亂掏了張帕子遞向班第。
過了片刻,帕子才被接過去。
“公主,你沒事吧”桃知扶住容溫胳膊,擔憂問道。
容溫搖頭,待那股暈眩的感覺散去,才問道,“額駙的傷怎麼樣了”
“舊傷崩開些許而已,無礙。”班第說這話時,口氣淡漠至極。仿佛那是一隻羊腿牛腿馬腿,反正不是他的腿。
烏恩其不放心,想湊上去瞧瞧傷勢。
結果無意間對上班第似笑非笑的眼,嚇得渾身一激靈,兩條腿不自覺抖動。
昨夜他趁台吉被藥效未過,暈了過去,把他胡子剃了。
半夜台吉醒來,發現他做的好事。迫於行動不便,倒沒提刀砍他的意思。
但也是先拿這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睇他。
然後大概是本著剃毛還毛的想法,猝不及防甩了把老銀鑷子在他臉上。
讓他就著月光,摸索著,一根根把自己左腿腿毛硬拔了。
整整一夜,他都在酸爽刺激的邊緣徘徊啊。
今早直接瘸了。
這會兒,他本就還未把台吉的氣哄順,結果又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把台吉推花圃裡去了。
弄崩傷口是小事,反正台吉皮糙肉厚,重要的是他讓台吉丟臉了。
堂堂草原男兒,頭破血流無所懼,就是不能丟麵兒
烏恩其一背的冷汗,預感自己的右腿也快保不住了。
容溫有輕微暈血症,尚且自顧不暇,並未留意到班第與烏恩其這番眼眉官司。
待她完全緩過來,這對主仆早已恢複正常。
班第把帕子疊了疊,還給她。
容溫不確定上麵是不是沾了血,沒敢伸手接。
桃知見狀,悄無聲息的把帕子拿了回來。
不知是不是容溫的錯覺,她恍然間,似在班第那張冷臉上,捕捉到了一絲嘲弄。
這一路上,意外一樁接一樁。
容溫、班第一行人到郡王府前廳時,多羅郡王等人的茶盞已換了兩次了。
但多羅郡王麵上,卻絲毫不見鬱色。
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的在容溫與班第之間轉了圈。
兒郎英武,姑娘柔美,最是般配不過了。
多羅郡王越看越覺得自己眼光不錯,撫著胡須,笑眯眯的招呼容溫,“金枝院離前廳有些距離,公主一路過來累了吧,快請上座。”
大概是因為昨日,容溫說過的“右主左客”規矩,多羅郡王今日特地自己坐了左邊的客座太師椅,把右邊主人的位置留給了容溫,十分妥帖。
“多謝王爺。”容溫淺笑告罪,“路上有事耽擱了,勞煩諸位久候。”
多羅郡王爽氣的擺手,“今日是認親儀式,既是一家人,公主何必說兩家話。來,我給公主介紹介紹這府裡的人。”
多羅郡王原本是打算讓班第給公主介紹的,兩人也能趁機多說些話,熟悉熟悉。
可是轉念一想,晨起他才與二弟鄂齊爾輪番上陣,威逼利誘逼了班第去金枝院接公主。
此時若是再勉強班第,按班第的驢脾氣,肯定不會連續妥協兩次。屆時說不定還會因操之過急,得不償失。
多羅郡王心裡的彎彎繞繞,容溫自是不知。
隻極配合的聽多羅郡王給她介紹廳內眾人。
因蒙古之地與關內環境不同。從前隨大清舉兵入關時,戰死者二三,不適關內環境,染天花惡疾去者六七。
朝廷遂下令,在蒙古入關處設了關卡,重兵把守。
牧民百姓不得擅自踏出蒙古之地,王公貴族亦是無召不得出蒙入京。
每年隻有出過痘的王公,才有資格在年節入京朝拜皇帝。未出痘者,則留在封地,等候皇帝北巡時接見。
多羅郡王府此次因與皇家結親,得以在非年節時入京朝見。
不過,他們府上出過痘疹,有資格入京的人也不算多。加上班第這個新郎官,郡王府此次隻來了六人,且無一隨行女眷。
在座除容溫外,都是男人。認親儀式顯得格外簡單,甚至有幾分寒酸。
除多羅郡王與班第,剩餘四人按照身份高低順序,依次上前給容溫見禮請安。
最先上前見禮的是班第之父,鄂齊爾。
容溫昨夜與他打過照麵,但完全沒想過,這樣一個卑弱膽小,當著她的麵說話都結巴的中年男人,會是凶名遠揚的班第的父親。
“老台吉不必多禮,起身吧。”容溫把詫異按在心底,麵上掛著得體的笑容,把事先準備好的烏木暗雲紋錦盒親手贈給鄂齊爾。
鄂齊爾誠惶誠恐,剛站直的腿又給跪地上去了。
容溫愣了愣,目光下意識掃向廳內眾人,發現他們都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連眉頭都未多抬一下。
這
容溫沒敢多說什麼,因她怕自己再說下去,鄂齊爾會當場“哐哐哐”給她磕幾個響頭。
鄂齊爾之後,上前見禮三個人都是班第的兄弟輩。
年輕人,膽子大,規矩也不似鄂齊爾那般重。
見禮贈物,乾淨利落,一點都不攀扯旁的。
容溫總算能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