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縈繞著濃濃的血腥氣,白霜行定下心神,打量眼前的小孩。
看五官輪廓,的確是修羅沒錯。
隻不過,比起日後冷硬俊美的青年形象,此時此刻的他,顯得人畜無害許多。
屬於孩童的身體纖細瘦弱,上身赤.裸,下麵穿了條破破爛爛的灰色長褲。
從白霜行的視角看去,能見到他瘦到凸起的脊骨,以及後背、胸膛和手臂上的道道傷疤。
一雙瞳孔顯出血一樣的紅,雖然妖異,眼神卻是懵懂而戒備,如同受驚的兔子——
見到村長,男孩咬緊牙關,從喉嚨裡發出野獸似的低鳴。
他在試圖掙紮抗拒。
然而身上的血口傳來陣陣劇痛,雙手雙腳更是被牢牢縛住,讓他動彈不得。
修羅曾說過,他的靈魂碎片散落在世界各地,其中的某些部分,被困在白夜裡。
白霜行並不了解所謂的“靈魂碎片”,看對方的態度,這孩子應該並不記得她。
在男孩望向她的目光裡,唯有抵觸和憎惡。
他把她當作了邪神的信徒。
白霜行看得有些難受,收回視線。
“他不是人類。”
她說:“你們也看出來了吧。”
“先知難道不覺得,他的存在,正是神的恩賜嗎?”
村長仰頭,遙遙望向祭台之上的邪神雕像:“我們村子找不到祭品,眼看厲鬼將要肆虐,就在這個時候,這孩子突然出現在祭壇旁邊!多虧他,我們才能有祭品不斷進貢給神……這一定是祂的安排,為了拯救整個村子!”
白霜行:……
白霜行:“但你不是說過,神並不喜歡他的血肉嗎?”
村長頓住。
【一句話秒殺可還行。】
【村長:無言以對。】
【這到底是個什麼節目?究竟是反派大殺特殺,還是反派被大殺特殺?我怎麼覺著,從頭到尾都是白霜行牽著他們鼻子走呢?】
【我有預感,她又要開始了。】
果然。
白霜行看向身邊的老頭,揚唇一笑:
“這孩子擁有實體,就肯定不是厲鬼。非人非鬼……你覺得,他還能是什麼?”
村長動了動嘴唇,沒出聲。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口慢慢浮起。
“想一想,為什麼你們把這孩子當作祭品,神明反而不覺得高興?為什麼他出現的地點,恰好是供奉神的祭台前?”
白霜行語調輕緩,直視他雙眼:“村長,我想,你們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她當然是在胡謅。
邪神厭惡男孩作為祭品,是因為修羅並非人類,而是與祂同等的神。
即便是祂,也不會喜歡同類的血肉——
就像人類能歡歡喜喜吃下麵包,卻不願意把其他人作為食物。
而之所以出現在祭壇,全因修羅的靈魂碎片會被人的惡意所吸引。
三百年以來,村子裡殘害了不知多少無辜之人,怨念、殺意與貪婪渾然凝聚,才形成他們身前的小孩。
但,村長對此一概不知。
在白霜行有意的暗示下,他對於事情的前因後果,有了另一重解讀。
小孩突然出現在祭台上,是因為他由祭壇而生,由神明而生。
當他們獻上男孩,神明毫無回應、並不買賬,是因為,神不希望讓他成為貢品。
“難道……”
村長抖了一下,麵露驚恐:“這孩子……是、是神派來的使徒?”
【……這種說法,居然非常合理。】
【我是新來的,難道村長說錯了嗎?這邏輯沒問題啊!我也被白霜行唬弄進去了???】
【很久以前,我無意中見過一次惡神修羅,怎麼說呢…和這小孩有七分相似。】
【修羅?那不是邪神的死對頭嗎!】
結果,被她忽悠成神明的使徒了?!
“沒錯。”
白霜行收斂笑意:“你們忠心耿耿,侍奉了神明近三百年,祂感受到你們的誠意,降下這位使者——”
說到這裡,她眸光漸冷:“為什麼祂不肯接受這孩子的血肉,你還不明白麼?”
村長怔怔看著她。
六十多歲的老人劇烈顫抖,竟一時雙腿發軟,被嚇得坐在地上。
“實不相瞞,在我的夢裡,神還說了一件事情。”
白霜行垂眼瞧他:“使徒被困,儘早救出。”
在編故事上,她一向很有天賦。
白霜行壓低聲音。
“起初,我以為你們背叛神明,所以沒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是個誤會。”
“我、我們怎麼可能背叛神!”
驚懼交加,村長兀地落下眼淚:“先知!求求你,一定要為我們解釋清楚!我們隻是一時心急,理解錯了神的意思……救救我們!”
身為信徒,那位神明有多可怕,他心裡再清楚不過。
白霜行對上他渾濁的雙眼,微微一笑:“我明白。”
她開口,語氣輕柔,如同低沉的蠱惑:“我會幫你們,彆擔心——把這孩子送去我的房間吧,由我和他說說話。”
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村長忙不迭點頭。
【先讓他恐懼到極點,再話鋒一轉,用溫柔的態度施以援手…好可怕。】
【如果我是村長,也得對她感激涕零。】
【所以她憑借一頓忽悠,不僅坐穩了先知的身份,還順帶拐走一個修羅?】
【絕了。這主持人有點意思,在她死掉的時候,我會為她開香檳慶祝的。】
腦子裡的彈幕飛速飄過,白霜行默不作聲,看了眼角落裡的像素小醜。
劇情已經崩壞到了十萬八千裡,監察係統444號神情陰鬱,一動不動盯著她瞧。
在它雙眼裡,儘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而白霜行回以禮貌一笑——
這才哪到哪。
等時機成熟,她會給村子裡的所有人,齊齊送上一份大禮。
“之前對你們有所懷疑,有關夢境的內容,我沒有全部告知。”
白霜行收回思緒,看向身邊如遇大赦的村長。
她彎起眉眼,模樣親切又溫和:“今晚午夜十二點,召集村民們在這裡集合吧。”
*
對男孩“使徒”的身份信以為真,村長幾乎是手腳並用跑出了地下室,叫來好幾個村民,一起為修羅解開鎖鏈。
為防止逃跑,鐵鏈毫不留情穿過了他的腕骨,被取下來時,男孩死死咬著牙,隻發出幾聲低啞的悶哼。
得知他的身份,村民們個個臉色煞白,有幾個甚至當場紅了眼眶,不知源於恐懼還是內疚,失聲哭出來。
白霜行站在一邊靜靜地看,心中不自覺生出一個念頭:
當他們意識到,她的言行舉止從頭到尾都是騙局……
到那時候,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應該非常精彩吧。
年幼的修羅被小心翼翼抬出地下室,清洗包紮一番後,送入白霜行房間裡。
村民們自認犯了大忌,不敢多加打擾,匆匆離開客房。
幾分鐘後,等沈嬋推門進來,看清床上小孩的長相,結結實實嚇了一跳:“這……修羅?”
季風臨跟在她身後,輕輕關好房門。
白霜行點頭,為他們大致講述一遍來龍去脈。
沈嬋聽著,眼中現出明顯的怒色:“對一個孩子下這種狠手,村子裡的人瘋了?”
仔細想想,接連殘害那麼多無辜遊客,他們和喪心病狂的殺人魔也沒什麼區彆。
默默歎口氣,沈嬋把小孩認真端詳一番。
村民們已經將他上下洗淨,套上一件寬鬆的棉質上衣,色調深黑,襯出蒼白如紙的皮膚。
這孩子對他們很是抵觸,沉默著蜷縮在床頭,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無悲無喜,唯獨剩下小獸般的警惕。
白霜行嘗試與他溝通:“還記得你是誰嗎?”
——她認識的那位修羅,喪失了過往的大部分記憶。
不知道他的情況怎麼樣。
男孩一聲不吭,沒有回應。
被禁錮在祭台旁這麼久,他見識過人類心中最為純粹的惡,不可能因為幾句安慰,就瞬間敞開心扉。
白霜行抿唇,點開【神鬼之家】麵板。
除了【共情】,她還有另一個自帶的技能——
【召喚】。
在現實世界裡,召喚沒有使用限製;一旦進入白夜,每場挑戰中,隻能觸發一次。
觸發之後,被召喚而來的鬼怪無法使用任何能力,類似於一個普通人。
眸光微動,白霜行點開其中一個角色框。
方框裡的頭像,是個冷漠俊美的長發青年。
年幼的修羅不願信任他們,更不可能與白霜行簽訂契約。
一旦白夜結束,他將被永遠困在這裡。
與其那樣,不如讓修羅自己來取回靈魂碎片。
按下頭像框附近的按鈕,十秒鐘過去,沒有任何回應。
白霜行有些無奈。
如果對方不同意,【召喚】將會失效。
修羅和神女都忙於搜尋碎片,整日整夜不著家,正是忙碌不堪的時候。
在這種情況下,他拒絕召喚,屬於情理之中。
這樣一來……她就得好好思考,怎樣才能說服幼年期的男孩了。
接二連三的思緒逐一湧上腦海,白霜行正要開口,猝不及防,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
“叫我乾嘛?麻煩死了。”
帶著點兒懶散的腔調,以及十足的不耐煩。
“前輩又在嘴硬。”
他手裡的長刀悄咪咪壓低聲音:“接到邀請後,明明立馬終止冥想,到這兒來了。”
修羅:……
修羅:“你以為小聲說話,我就聽不見麼?”
沈嬋好奇:“099怎麼也來了?”
“它和修羅刀綁定,不算一縷獨立的魂魄。”
修羅神情淡淡,雙眼無聲上瞥。
目光落在床頭的孩子臉上,他驀地一怔。
“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白霜行揉了揉眉心:“他是你的靈魂碎片吧?”
修羅蹙眉,男孩目露警覺,也渾身緊繃看著他。
四目相對,修羅有點頭疼。
他誕生了不知多少年,從小就生長在由人性之惡形成的煉獄裡,漸漸地,養成了我行我素、看不慣就提刀砍的跋扈性格。
可眼前的小孩……為什麼渾身都是傷?在人類的世界裡,有誰能欺負他?
除此之外,被白霜行他們見到自己幼年時期的模樣,也讓他覺得莫名彆扭。
“喂。”
沉默幾秒,長發青年冷聲開口。
似是被他嚇了一跳,男孩屏住呼吸,朝著身後縮去。
沈嬋看在眼裡,心裡很不是滋味。
長期遭受到村民的折磨,對於突然的聲響,男孩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的恐懼。
“前輩。”
099小聲:“麵對小朋友,要溫柔一點。”
——這明明就是他自己好嗎!
修羅下意識想要反駁,喉結一動,沒出聲。
白霜行看他一眼:“現在,能收回這塊靈魂碎片嗎?”
“不行。”
修羅皺眉:“他被困在這場白夜裡,除非白夜崩潰,我才能與他融為一體。”
以他的實力,直接破壞整場白夜,其實不成問題。
但現在被白霜行召喚而來,他的能力被一股腦壓了下去,彆說掀翻白夜,連對付一個小boss都難。
“這裡隻是白夜中的一個挑戰任務。”
白霜行頷首:“一旦任務結束,我們恐怕回不到這個村子。”
這是個問題。
修羅思忖片刻,撩起眼皮:“你可以試試,和他簽訂契約。”
一旁的沈嬋愣住:“欸?可他不就是你嗎?”
“白霜行和我簽訂契約時,我也隻是一塊靈魂碎片。”
修羅瞟向床頭的男孩:“靈魂四散後,每個碎片都是獨立的個體,直到彼此融合——你們也看出來了,他和我,完全不同。”
這話倒是不假。
白霜行扭頭,正對上男孩血紅的雙眸。
一晃眼,還有季風臨。
季風臨生得高挑挺拔,這會兒微微俯身,罩下一片淺淡的影子。
他垂眼笑了笑,嗓音裹挾出乾淨少年氣,很好聽:“傷口很疼吧?”
男孩雙眼一眨不眨,沉默與他對視。
季風臨不急不躁,黑眸一動,看向身後的修羅:“他和你同為一體,能感覺到嗎?”
這句話,讓男孩出現了輕微的怔忪。
神明擁有獨特的力量,彼此之間能夠相互感應。
譬如初次見麵時,光明神女就察覺到了白霜行身上殘留著的修羅氣息。
此時此刻,他當然能感受出,不遠處的黑發青年與自己很像。
不對……不是“很像”,而是如出一轍。
同樣是陰戾沉鬱的殺氣,如同地獄裡汙濁的泥,比起他,青年的氣息更烈更濃。
男孩暗暗咬牙。
他殘留著過去的些許記憶,知道自己誕生於極惡之地。
那是個充斥著厲鬼與怨念的地方,沒有陽光,更不存在所謂的“秩序”,隻有生前作惡多端的暴徒,才會被困在那片煉獄。
由於體質特殊,厲鬼將他的血肉視為食物,每日每夜,他都經受著源源不絕的啃噬與襲擊。
久而久之,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後,男孩學會了反抗與殺戮——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當他再睜眼,不知怎麼,出現在一個陌生的祭壇。
記憶缺失,力量全無,麵對一擁而上的人類,他難以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