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臨一愣,很輕地笑笑:“但也有可能,這就是你。”
如果把誘餌拉向身邊,頂多是他受點傷而已。
要是僅僅因為這點遲疑,就對白霜行置之不理、將她置於危險境地,季風臨賭不起。
他停頓片刻,說:“僅憑單打獨鬥,我們贏不了它們。”
白霜行點頭。
……所以,應該怎麼辦?
經曆過一次又一次白夜,麵對眼下的絕境,她倒也沒覺得多麼絕望崩潰,努力調整呼吸,試圖整理思緒。
近身肯定沒戲,驅邪符對怪物不起作用,至於遠程攻擊,他們沒有可以使用的道具。
“這場幻象由無數獨立的空間堆疊而成,應該是我們記憶碎片的具象化。除了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彆的挑戰者在這裡。”
白霜行冷靜分析:“不過……空間眾多,說明我們能得到的道具,數量和種類非常可觀。”
開口時,她朝著四周望去。
每個空間都被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正方體,緊緊挨在一起。
他們跟前是家文具店,右側佇立著百家街444號樓,再往右,則是學校裡的醫務室。
就像一個漫無邊際的巨大百寶箱。
“我想到一個辦法。”
白霜行說:“如果刀不起作用,或許……可以試試‘那個’。”
*
半小時後,街道角落。
怨艾的哭聲綿延如縷,擁有三張麵孔的女人掩麵而泣,咒罵不止。
暗紅色血管好似觸須,將她的皮膚塊塊撐破,血淚從眼底滑落,打濕前襟。
一邊哭著,女人恨恨咬牙,背後的血管淩空騰起,擊碎一家店鋪前的瓷製花瓶。
瓷瓶碎裂,而她驀地扭頭,目光沉凝。
不是錯覺。
她聽到有人路過的腳步聲,窸窸窣窣。
循聲望去,女人眯起眼睛。
——不遠處,正站立著一個麵色蒼白的陌生男孩,似是沒料到雙方會狹路相逢,小孩微微呆住。
她望見男孩渾身緊繃。
下一刻,季風臨毫不猶豫,轉身就跑:“白霜行,她在這邊!彆過來!”
白霜行。
聽見這個名字,三張臉不約而同咧開嘴角。女人眼底浮起癡狂笑意,緊跟他的背影,快步靠近。
終於找到了。
這是上天的眷顧!
她的婚姻失敗至極,人生也過得一塌糊塗,唯一陪在她身邊的,隻有這個女兒而已。
女人愛她,卻也恨她。
每當見到白霜行天真無邪的麵孔,就讓她想起狼狽的自己,兩相對比,將她襯得愈發不堪。
這讓她感到痛苦萬分。
從丈夫那裡承受的冷暴力日益加劇,她壓力更大,絕望也更深,直到在某一天,找到了緩解的辦法。
隻要把一切的過錯,全歸於這個孩子就好。
她隻不過是個可憐的母親,丈夫之所以冷淡,是因為白霜行不懂得討好。
如果她能更討人喜歡一些、活潑開朗一些,說不定,一家三口的關係就能破冰重燃。
她這樣想,於是也這樣做了。
每每將心中的怒火儘數宣泄,看著白霜行茫然悲泣的臉,她總能感到莫名的舒暢。
那是終於能淩駕於他人、把女兒操控於掌心的無上快意,明明幾分鐘前,她還在對著丈夫低聲下氣。
了無生趣活了這麼多年,到現在,她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在死亡之前,她想帶著白霜行一起。
說她自私也好,怯懦也罷,她不願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怪物口中發出喑啞尖嘯,笑聲夾雜著怒吼,穿透幽深街巷。
這個男孩顯然是白霜行的同伴,隻要抓住他,便能逼問出白霜行的下落。
仿佛饑腸轆轆的野獸終於發現獵物,三條血管接連躍起,勢如破竹,直攻季風臨心口。
男孩匆忙躲過,速度飛快,逃進一條小巷。
女人沒想太多,緊緊跟在他身後。
這條巷子狹窄逼仄,兩邊圍著高高聳立的白牆,白牆之外,則是一棟棟破敗老舊的居民樓。
血管掠過男孩身側,其中一條刺穿他右手,季風臨咬緊牙關,腳步沒停。
更近了。
眼中笑意加深,女人急不可耐,渾身戰栗。
這些小孩脆弱無能,身形單薄,體力更是少得可憐。
就像她女兒一樣,無論如何反抗,都隻能淪為她被她肆意操控的玩具。
巷子裡空氣流通不暢,從兩邊樓房裡,溢出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眼看距離漸近,女人正要再次突襲,猝不及防,聽見頭頂傳來的嗓音。
白霜行揚高聲線:“——喂!”
動作猛地頓住。
女人條件反射停下動作,仰頭看去。
就在白牆外的居民樓第二層,白霜行從窗子探出腦袋,與她視線相撞。
以及……在女孩手裡,閃過一瞬火光。
不祥的預感鋪天蓋地,女人來不及細想更多。
幾根點燃的火柴自上而下墜落,不到一秒鐘,便啪嗒落地。
緊隨其後,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撕裂般的劇痛——
在以她為圓心的半徑一米之內,全被早早潑灑了汽油,當火柴落地,烈焰翻湧如潮,轟然騰起!
就在女人聲嘶力竭發出尖叫的同時,一桶液體傾灑而下,落滿她全身。
——二樓的女孩神色冷淡,沉默著拿起另一桶汽油,從窗口澆下。
烈焰熊熊,火勢凶猛。
衝天的紅光映滿巷道,由於兩側狹窄,火焰無法蔓延,隻能原地洶洶騰燒。
直到四肢百骸被疼痛填滿,女人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中了計。
中了兩個手無縛雞之力、能被她如螞蟻一樣輕鬆碾死的孩子的計。
從見到她、被她發現並大聲喊出白霜行的名字起,季風臨就成為了一個合格的誘餌。
他們早在這裡設下圈套,讓男孩引她上鉤,當她來到這個位置,白霜行便出言叫住她。
無論是誰,都會下意識抬頭張望。
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
火焰自下而上,將麵目猙獰的怪物渾然包裹。
白霜行下樓走進小巷,與季風臨交換一道視線,看向他血流如注的手臂:“多謝。”
“沒關係。”
他滿不在乎地笑笑:“這裡隻是幻境,受傷的不是真正的身體。等幻象結束,就能恢複如初。”
他說完後退幾步,站在角落裡陰影中,微微頷首。
保持這樣的距離,既能在突發意外時保護白霜行,又不會打擾她與母親最後的談話,為她留出了屬於自己的隱私空間。
白霜行心下微動,凝視他雙眼,話到嘴邊,隻能重複說出兩個字:“……謝謝。”
她轉過視線。
怪物的生命力比人類更強,眼前的女人是,季風臨的“父親”也是。
早在十分鐘前,他們就先行找到了那個男人,並用同樣的方式將其置於死地。
孩子固然軟弱無力,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能被肆意踐踏碾壓的螻蟻。
火焰灼燒著女人的身體,三張臉哀嚎不止,直到這個時候,也不忘對白霜行進行聲嘶力竭的詛咒。
“沒良心的小東西!你怎麼對得起我?你爸對你不管不顧,是誰在家裡教你看書寫字、每天陪著你?!”
“當初十月懷胎,是我一天天供著你養著你,你怎麼能殺我?”
“對不起,我真的隻是一時控製不住自己……再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媽媽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求求你,救救我……”
“你遲早要遭天譴!我真該提早殺了你!”
白霜行原本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想對“母親”說。
可看著女人怨毒的雙眸,她忽然沒了對話的興致,默默旁觀對方痛苦之至的模樣,無聲笑笑。
這一笑,不知觸到了女人的哪條神經,仿佛受到莫大的恥辱,怪物叫罵得更加難聽。
烈火灼灼,青煙繚繞,熏得她頭昏腦脹。
白霜行默不作聲,後退幾步。
“抱歉,她的性格一直很吵。”
她的目光沒從女人身上挪開,對季風臨輕聲說:“再過不久,我們就能結束這場幻境了吧。”
女人口中的語句不堪入耳,她麵色如常地聽,沒有太多表情。
季風臨看向她背影,眸色漸沉。
“說起來——”
白霜行沒理會女人的叫罵,忽然想到什麼,微微扭頭看他:“在那棟樓的二層,勘察地形時,我看到……”
她頓了頓,露出幾分不解的情緒:“我的屍體。”
之前在街邊,也曾經看到過。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觸,季風臨輕輕眨眼,極淡地笑笑。
他聲音很低,語氣卻是篤定:“那是由我的恐懼,所形成的幻象。”
這是個從未設想過的回答。
白霜行一時愣住。
對方直直凝視她雙眼,沒有回避的意思,這讓她陡然想起,季風臨隻說他“遇見了父親”,從沒提過,對方是這場幻象的源頭。
季風臨說:“幻象的起始,是我見到你和綿綿一次次死在他手中。”
橫屍處處,血流成河,大半個街道裡,都能見到她們四下散落的屍體。
他的恐懼,從不是那個嗜賭成性的酒鬼。
季風臨害怕的是,自己渺小無能,隻能眼睜睜看著重要之人淒慘死去,從此再也見不到她。
所以當時在小巷裡初次重逢,季風臨拉過她手臂,目光才會那樣晦暗不明。
火光灼目,女人的怒號沒有停息。
季風臨的視線越過白霜行,望向痛苦扭曲的怪物,聲音柔而輕:“你沒有錯,隻不過不走運,遇上惡的人。”
得知白霜行在接受心理治療後,他曾詢問過沈嬋原因。
沈嬋答得隱晦,隻說是家庭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白霜行很像。
擁有相似的童年,也有強烈的自尊,久而久之,形成了徹頭徹尾的矛盾體——
無論心中藏著多少負麵情緒,都會默不作聲咽回肚子裡,表麵上始終雲淡風輕。
被相處數年的母親這樣責罵詛咒,沒有人能真正做到視若無睹。
火焰劈啪作響,毫無征兆地,白霜行感受到一陣清涼微風。
夜風柔緩,似是無聲的安慰,小心拂過她側臉與發絲,惹來微弱的癢。
緊接著,風聲猛然增大。
巷道逼仄,疾風湧起,與烈焰接觸的刹那,燎起駭人火勢。
由白霜行點燃的火,由季風臨指尖生出的風。
兩相交融,火光瘋狂蔓延,逐一席卷牆邊的藤蔓、樓房的窗簾,以及鱗次櫛比的更多房屋。
女人被烈焰徹底吞沒,再發不出肮臟汙濁的穢語。
白霜行怔怔站在原地,仰起頭,望見勢如破竹的火與風。
這是由他們心中恐懼所構建出的城市。
伴隨疾風回旋,所有痛苦的,難以啟齒的,不堪回首的記憶,於她眼前付之一炬。
如同一場盛大的奇跡。
在她身旁,傷痕累累、瘦弱蒼白的男孩抬起眼睫,瞳仁黝黑,倒映出白霜行的身影。
和他一樣,她也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孩。
——真實發生過的曆史裡,白霜行在這個歲數,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這是頭一回,有人陪伴在她的幼年時期,眼底有無條件的信任,也有無條件的偏愛。
季風臨一向尊重她。
他沒有表現出額外的同情,也並未自作聰明地出言安慰,聲稱“理解她的一切”。
身旁的那人隻是安靜垂下眼眸,溫聲開口。
心臟忽然很重地跳動一下。
在整座城市的漫天火光裡,白霜行聽見他說:“現在,我們是共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