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陳夫人是不知道了,那就由我來為您介紹介紹,”溫如瑾自顧自地說,“好叫你知道,這天下百姓,活得如何淒慘悲苦。”
他咬字清楚,吐音清晰,他說話的時候,身上就會圍繞著一股奇怪的氣息,靜謐的、安詳的,比寺廟裡頭的得道高僧念經還要有韻味,會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去認真地聽他在說什麼。
此刻不僅陳氏忍不住側首看了過來,就連那藏在竹簾外一直沒有現身的兩個人,也停下了斟酒的動作,偏了偏頭,眼神不自覺地落在了竹簾上,仿佛隔著這細細密密的竹簾,在注視著外邊那個少年。
“九王之亂,致國門大開,外族侵入,肆虐我中原土地,殺掠不可勝計,丁壯者即加斬截,嬰兒貫於槊上,盤舞以為戲。所過郡縣,赤地無餘,春燕歸,巢於林木。”
大好河山,千裡沃土,竟無一戶殘存。
原本築巢於百姓屋簷下的燕子,歸來竟無屋可築巢,隻好飛往樹林深處,這是何等慘烈!
陳氏的麵容上露出了駭然的神色,結結巴巴地問:“那,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溫如瑾的聲音猛地楊高,他終於撕破了那雲淡風輕的假麵,一拍木桌,木桌應聲而裂,“我所說的慘狀,便是你口中的大冀正統,九位高高在上的王爺造的孽!你問我,那又如何!?”
溫如瑾猛地站了起來,指著陳氏那雙染上了惶恐的眼睛:“你滿心忠誠的大冀,給了老百姓什麼!?盛世平安嗎!?不是!他們隻給百姓帶來了災難!他們給百姓帶來的是外族入侵,是殘暴蹂|躪,是民不聊生,是生即憂死,是天災人禍,是流民百萬,是命如草芥,是易子而食!!!”
他的怒意,仿若雷霆炸裂於雲間,來勢洶洶,沒有任何人能抵擋得了這般蓬勃的仿若萬千海嘯一般的怒意。
竹簾外,有人的酒水,撒了一地。
“而你,你在做什麼?”溫如瑾翹起了左邊的唇角,露出了一個譏誚和嘲諷直接拉滿的表情,“你在這裡辱罵想要結束這一切的人,你還在為自己那可笑的‘愚蠢的忠誠’而洋洋得意!”
“你曾外出過,睜開眼睛看過外邊的慘狀嗎!?沒有!你午夜夢回,聽到過枉死嬰孩的哀哀哭嚎嗎?沒有!你看著這天下血淚交織成彌天大網,你想過要為天下生民做些什麼嗎?沒有!”
陳氏轟然癱倒在地,淚流滿麵,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她張著嘴,根本無從反駁。
“為什麼?因為你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天下萬民過得如何!是否朝不保夕,是否生如煉獄,是否痛恨大冀,你都不在乎!”
“你隻在乎你自己!你隻想要維持你忠心大冀的名聲!蒸蒸生民啊,不敵你那虛無縹緲的正統噱頭!”
“實話告訴你吧陳夫人,我不是荊州牧的親兒子,我是他的義子,我,”溫如瑾手臂一揮,奮力指向屋外茫茫蒼天,”“便是那被外族屠戮了全村而苟活下來的人!是痛恨大冀的萬千賤民之一!”
他的目光如同火炬,灼灼然仿佛能燒儘一切黑暗:“我發過誓,隻要我活著一日,我就要為那些同我一樣的、草芥一般的百姓結束該死的亂世,為他們、為我死去的父老鄉親、為我可憐的繼母、為曾經的我自己,締造一個太平盛世!”
“我生平最恨、最恨的,就是你們這些虛偽的、愚蠢的、冥頑不靈的正統之士!你跟我談正統,哈哈哈哈,敢問大冀的皇室們,敢問你陳夫人,你們有沒有臉去黃泉找前朝大秦的正統,和他們談一談何為正統!?你們敢不敢找大秦的後人,和他們談一談正統!?正統?可笑至極!虛偽至極!”
他發出了古往今來,最為有力的、不服命運的呐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②
“我今日便告訴你,陳夫人,”溫如瑾睥睨而輕蔑地看著宛如一灘爛泥一樣的陳氏,傲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③我長孫虎今日,就要發動那被你們視作賤民的滔滔江水,顛覆這大冀的破舟!”
“正統?哼,何為正統?民之擁戴者,為天下正統!民之憎惡者,為異端,為禍害!”
“對於陳夫人您這般冥頑不靈、活在自己世界中的可笑的人,我本隻願一笑置之的,站在泰山之上的人,不該與山腳下的人爭論,他自該有一番天地。可是奈何有人非要向我舉薦令郎,我隻好跑這一趟,現在看來……”
溫如瑾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竹簾,輕嗤了一聲,聲音不大,嘲諷拉滿:“有您這樣的榆木腦袋的母親,恐怕令郎不過徒有虛名罷了。”
“告辭!”
語畢,溫如瑾帶著自己的人馬,轉身就走,根本沒有任何要為難陳氏的意思。
他根本不再理會心神大震,仿若終身信仰被擊潰,現在渾身還在莫名顫抖的陳氏,也根本不想去探究竹簾那頭的兩個人,又究竟都是誰。
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被溫如瑾帶在身邊出行的近衛,一部分是長孫元正精挑細選又忠心耿耿的好手,還有一部分是溫如瑾剿匪遇見的那種為了逃避徭役,不得不上山自個兒開地耕種的“假土匪,真可憐人”。
這些人,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對溫如瑾的崇拜指數都是直接拉到爆表的,前者以他為奔頭,後者覺得他對自己有再造之恩。
他們以他馬首是瞻,願為他生為他死根本不是說笑。
這不,溫如瑾一番話,說得他們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恨不得現在就拔刀自刎向他展示自己的激動。
臨走到門口了,一個原先的假土匪,真正的耿直莊稼漢子,就忍不住了,哄著眼叨咕了一句:“誰在意正統不正統,我們平頭老百姓隻想安安分分過日子而已啊,那也有錯嗎?”
還有人哼道:“這是誰推薦的人啊,公子這一趟,當真是晦氣!”
晦氣!?
原本隻是撐著一口氣的陳氏,聽了這兩個字,直接哎叫一聲,暈過去了。
毫不留戀直接打馬離去的溫如瑾沒有看到陳氏暈過去了,自然也就沒有看到有人追著他衝了出來。
哦,這人好像還是520之前提過的,要他重點關注的名士頭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