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崔家,其郡望所在,並不是如今的廬江,而是要更往北的,如今已經被匈奴漢國所占據的平陽一帶。
平陽崔家,三百年的老牌世家了。
當年九王之亂,外族入侵,崔家舉家南遷,但匈奴來勢洶洶,縱使是崔家也難免折損些許。
崔三娘子,是如今崔家家主的嫡親姑母,也是崔尚卿,啊對,就是改名叫風和頌的那家夥,崔三娘子是他的姑祖母。
當年亂戰之中,崔三娘子被匈奴人擄走,因其出身,她倒是沒遭受底層婦女所遭受的屈辱,隻是被獻給了上一任左賢王。
在接下來的好一段日子裡,崔三娘子就給左賢王當一個沒名沒分的床上用具。
這對於任何一個女性而言,不必強調她的出生和她所接受過的教育,隻要是個人,那都是一件打碎脊梁骨,踐踏人格的事情。
那時候天下一片血腥,百姓哀嚎,大冀的皇室們卻在裝聾作啞,不少受辱的女子自儘了。
雲珠子倒不是要稱讚她們守節的行為,她反而更傾向於她們是身負傲骨,不肯受辱,寧可自儘而亡,她敬佩她們的寧死不屈的氣節。
但若是能從這汙泥中掙脫而起,堂堂正正做人,也同樣值得敬佩,那般浴火重生的勇氣與毅力,當如烈焰,灼灼生輝。
但是這崔三娘子吧,她也確實是個妙人,她不同於前者,也不同於後者……她,愛上那匈奴的左賢王了。
她被擄走不到半年,崔家求助於當時的寧王,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終於將崔三娘子救出。
結果崔三娘子懷上了,甚至不肯打掉!
那時候的崔老太君真的黃土都埋到了脖子,戰亂後格外的信佛,開始整什麼慈悲為懷啊眾生平等啊那一套,見崔三娘子為了自己的愛情要死要活的,就是死活不肯打掉那孩子,崔老太君就鬆了那個口,允許崔三娘子把孩子生了下來。
這孩子,就是當年在崔家排行排到了第九位的崔九郎,也就是現任匈奴左賢王虛連題堅最信任的同父異母的兄弟,蘭額圖。
崔三娘子生完娃後也不消停,今日為愛絕食尋思死,明日就要為愛懸梁自儘,鬨得崔家全家上下雞飛狗跳。
倘若隻是鬨也就算了,鬨便鬨吧,她偏偏還和那左賢王暗中聯係上了……結果好了,武功再高,也怕有個暗中幫你送人頭的豬隊友。
寧王估計死也想不到自己死得那麼冤枉——那樣一個弱流女子,身為華夏同胞的人,居然暴露他的位置,甚至是己方的布防圖給匈奴左賢王?就為了支開他,好叫左賢王派人把她從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跟的崔家接走?
崔三娘子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的愛戀,左賢王可不是,人家頭腦清醒著呢,在她的通敵下,寧王那一大片封地,全給匈奴吞下了,現在想來,依然令人扼腕。
不過神奇的是,事發時,崔家人並沒有懷疑自家人,趁亂逃亡的時候,他們還帶上了崔三娘子以及她生下的崔九郎。
後來嘛,根據棋穀眾人暗查蛛絲馬跡,雲珠子推測,應當是崔三娘子一邊跟著家人逃跑,一邊給左賢王留記號。
左賢王就是一條狗,那也得追上去了,畢竟記號不能白留是不是?
催老太君發現崔三娘子的騷操作後,那叫一個老淚縱橫,連聲罵她糊塗,聲聲質問她:“老身是否說過讓那個孩子姓崔,從此你忘卻糟糕的過去,擁有新的人生,你的兒子也決不可叫他與那匈奴有任何聯係?”
崔三娘子自然是回答不上來的,她的所思所想,自幼就與眾人不太一樣,故而麵對崔老太君的質問,她也隻是柔柔弱弱嬌嬌怯怯地哭出來一個梨花帶雨來。
最後崔老太君是直接被氣死的。
崔家終究還是大禍臨頭,當時的崔家大郎,哦對,就是現任崔家家主的親伯父,崔尚卿的親伯公……崔家大郎慘死匈奴鐵騎之下,那時候崔家的新生一代,就是現任崔家家主的那一代,曾有六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儘數被擄走。
可憐了這六位姑娘,沒有她們姑姑崔三娘子驚天運氣,她們就是想要自儘,那都是一種奢望。
崔三娘子終於得償所願,被她心愛的情郎左賢王帶走了,連帶著她那已經被崔家養了七年的兒子崔九郎。
而被踐踏了個七零八落的崔家,黯然遷移到了如今的廬江郡。
前前任崔家家主教出來了這麼個女兒,禍害了全族,他遭遇了這些人間難得幾回聞的事兒,備受打擊,早早就撒手人寰了。
前任崔家家主自然也是恨極了崔三娘子的,兄妹之情那是半點沒有了,可是為了崔家三百年的名聲,他不能主動揭穿這肮臟的一切,倘若崔三娘子的所作所為公布於眾,那崔家就徹底地完了!
為了崔家,家主隻能選擇了隱瞞真相,他甚至是主動地掩蓋這一切。
為了崔家,他沒打算讓祖母,父親和親哥哥慘死的真相暴露。
為了崔家,那六位姑娘裡頭,有兩個都是他的親女兒,他也忍痛將她們淒慘的一生儘數埋沒。
他要讓崔三娘子乾乾淨淨的,他必須得讓崔家的名聲,乾乾淨淨的!
於是,在如今世人所知道的明麵上的東西裡,當年的一代紅顏崔三娘子,是病死在逃亡途中的,令人唏噓,芳名永香。
匈奴的左賢王可能也與這位美麗的異族佳人有那麼點情愫吧,總歸是沒有拆穿她的身份。
而崔九郎則直接被抹去了存在,那時候死的人太多太多了,誰又還會記得一個一眾兄弟姐妹中的七歲的孩子呢?
於是這樁陳年舊事就再也沒有人提及過,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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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三娘子真是命好,”雲珠子含笑撓了撓金毛犼的下巴,笑意盎然,“命好到令人羨慕,一生沒有吃什麼苦頭,安享晚年,壽終正寢。”
“倒是可憐她那六個親侄女了,據說死得極慘,死的時候皮都包不住骨頭和血肉。”
蘭額圖卻聽不下去了,勃然大怒:“住口!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母親晚年過得多麼痛苦,她每日都活在自我的譴責中……”
這一下子雲珠子忍不住了,直接大笑出聲。
“好好好,我知道了,善良美麗的崔三娘子晚年十分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至於是真的腦子裡的水倒乾淨了清醒了過來,還是因為年老色衰,左賢王不再寵愛她了,才有空去想彆的事情,誰又知道呢?
雲珠子對糊塗人的腦子,向來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蘭額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痛恨眼前這個女人,痛恨她提起自己母親的時候這樣輕慢的態度。
但是與此同時,他又不禁因為她的話而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一生都無名無分的女人。
她自己無法給自己什麼名分,一輩子就這樣隱姓埋名的伺候在左賢王的身邊,她竟然也讓自己的兒子被直接過繼到了左賢王早死的屬下名頭上。
所以蘭額圖他不再姓崔,卻也不能姓虛連題,他跟著那個從未見過麵的左賢王的下屬,姓蘭。
蘭額圖人到中年,他也已經多年沒有想起過母親了,如今卻因為一個陌生女人提及這樁陳年舊事,而不得不想起記憶裡塵封的一切。
他想起了那個令人心疼到忍不住落淚的女子,她那麼美麗,那麼嬌弱,刮一陣風都能被吹跑,就算是那細細的蛛絲網也能絆倒她。
他想起了她晚年不得安睡,連夜驚醒,失聲痛哭的模樣。
他想起了她自述有罪,一生吃齋念佛,孤苦終生的模樣。
他還想起了她臨死的時候,美麗地哭泣著,眼淚像是花朵上沾染的晶瑩的朝露:“我那二哥和侄兒都沒有揭開這一切,崔家,兩任家主了,都沒有拆穿這一切……”
“我自知死後必然下地獄,可是兒啊,就當是娘唯一的心願,娘什麼都沒有了,娘就要那身後乾乾淨淨的名聲!”
身後乾乾淨淨的名聲!
蘭額圖那孔武有力的身軀,都在不自覺地顫抖著,他的娘親一生淒苦,沒有哀求過他什麼,唯有臨死,求他不要叫那些過往被揭開。
雲珠子羽扇輕遮麵孔:“崔九郎何必多想呢?左右不過是良禽擇木而棲罷了,不說拆穿了這身份,匈奴裡頭還有多少人願意信任你,就說現如今那幽冥穀的糧食早被燒沒了,你便是願意拿命扛,又能扛多久呢?”
“換條路就不一樣了,”雲珠子的聲音帶著莫名的蠱惑,“舍棄了這蘭額圖的身份,你還是崔家九郎,現任崔家主的九弟……更是,我家公子的帳下第一猛將!”
剛才是揭穿往事的威逼,如今是重利相誘!
她的意思就是說,她不僅能夠處理好現在的一切,處理好他以後的身世之謎不泄露,還能用各種手段叫讓崔家不得不捏著鼻子接受他的存在,還得是親親熱熱的迎接他回崔家。
而她的主人,那位不曾謀麵的公子還會重用於他,就算是換了一個陣營,他也依然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將軍,縱使背叛了匈奴左賢王,他也不必低於現如今的地位,左右他怎麼都不虧。
威逼,利誘,這些華夏人,手段用來用去都是如此,嗬嗬。
“好……我答應你。”蘭額圖終於還是妥協了,他額頭上的青筋跳動著,可以看出他心情十分的不愉快,但是他終究還是不得不妥協……為了他那可憐的母親,身後的名聲。
“既如此,”雲珠子也起身了,將金毛犼放在了肩膀上,“你我合作愉快。”
蘭額圖冷笑了一聲,心情沉重地轉身,此時他無心再顧及更多了。
就是此刻!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肉眼不可見的銀色絲線自他身後那瘦弱的女子衣袖中飛出,直直套住了他的脖頸,蘭額圖心下大驚,正欲要轉身掙紮,雲珠子卻已經貼緊在了他身後,速度快到宛如幽靈。
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用力一勒——
血線乍現。
蘭額圖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中跳出來,他霍霍出氣地捂著自己的脖頸,不可置信地跪倒在地。
守靜就在雲珠子的肩膀上,安靜地看著這一切,一直沒有出聲。
蘭額圖的屍體下漫開了一灘血,它歪了歪腦袋,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了雲珠子,仿佛是在問她:不是說好了,他答應就不殺他的嗎?
“神獸大人太過單純,不懂人類人情世故的複雜……”雲珠子笑得一臉恬靜美好,輕輕的甩了一下手中的銀絲,將那沾染的血液全部甩乾淨,收攏好了銀絲。
然後,伸出自己依然乾乾淨淨的手,溫柔地撫摸過金毛犼的背,順著那漂亮璀璨的金毛。
山上的晚風又呼呼地衝進了這悄無聲息的城隍廟,那女子開口就是一字一頓的冷酷,比之晚風更冷:“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齊七,時候到了,你進來罷。”
隨著她話音一落,從門口走進一個男人,那身形與麵孔,赫然與蘭額圖有八分相似!